摘要:那年夏天我刚从河里摸鱼回来,浑身湿漉漉的,裤腿上还沾着泥,手里提着用柳条串起来的两条小鲫鱼,心里盘算着晚上是红烧还是炖汤。
那年夏天我刚从河里摸鱼回来,浑身湿漉漉的,裤腿上还沾着泥,手里提着用柳条串起来的两条小鲫鱼,心里盘算着晚上是红烧还是炖汤。
一进院门,我就觉得气氛不对。
太安静了。
安静得像过年守岁时,等着午夜钟声敲响的那一刻。
院子中央那棵老槐树下,没看到爷爷躺在竹椅上摇着蒲扇,也没听到奶奶在厨房里骂骂咧咧地烧火。
堂屋的门开着,几道人影绰绰,有烟味儿飘出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放轻了脚步,像只偷腥的猫,悄悄凑到窗户底下。
是村长李大嘴,还有村支书,另外两个是生面孔,穿着干部才穿的白衬衫,口袋里别着钢笔。
李大嘴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今天也压得低低的,像怕惊扰了谁。
“叔,这事……我知道难办。”
他说的是我爷爷。
“国家政策,要发展,要致富,就得先修路。这条路,是县里拨款,专门扶持咱们山区的。图纸都下来了,从镇上一直通到咱们村口,再连到后面的几个村子。”
“路要从咱们村西头那片坡地过,那儿……正好是您家的祖坟地。”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祖坟地。
那可不是一般的地。
那是我太爷爷、太奶奶,还有我那位素未谋面、听说很小就没了的大爷爷安睡的地方。在我们这儿,动人祖坟,那比刨人家房子还严重。
这是要捅天大的篓子。
我屏住呼吸,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爷爷会怎么反应?
按他的脾气,不抄起扁担把这几个人打出去,都算是他老人家今天心情好。
我甚至已经做好了冲进去帮爷爷助威的准备。
屋里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窗外的蝉都睡着了。
只听见我爷爷那慢悠悠的声音,像是在碾磨盘,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要占多少?”
村长李大嘴明显松了口气,声音都亮了些:“不……不多,就是路面正好要从坟头边上过,得……得迁一下。”
“迁坟?”
我心里刚放下的石头又悬了起来。这比占地还严重。
屋里又是一阵死寂。
我都能想象到那几个干部脸上紧张得冒汗的表情。
然后,我听到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句话。
我爷爷说:“行。”
就一个字。
没有犹豫,没有愤怒,没有讨价还价。
平静得像是在说“今晚吃白菜”。
我愣住了。
我敢说,屋里那几个人,包括李大嘴,全都愣住了。
他们准备好的一大堆说辞,什么为了子孙后代,什么舍小家为大家,什么补偿款绝对到位……所有的话,全都被我爷爷这一个“行”字,给堵死在了喉咙里。
李大嘴结结巴巴地问:“叔……您……您不再想想?”
“有啥好想的。”我爷爷的声音依旧平静,“修路是好事,是给活人走的。死人,挪个窝,碍不着啥。”
说完,他像是累了,补充了一句:“你们看着办吧,啥时候动,提前说一声就行。”
我手里那串鱼,“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柳条散了,两条鲫鱼在泥地里徒劳地蹦跶着,像我当时那颗不受控制狂跳的心。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这还是我那个倔得像头牛的爷爷吗?
那个因为邻居家一棵歪脖子树挡了他家墙角阳光,就跟人吵了三天三夜的爷爷?
那个把祖宗规矩看得比天还大的爷爷?
村里谁家办红白喜事,都得请他去掌眼,生怕坏了老规矩。
可今天,他竟然如此轻易地就答应了迁祖坟。
这事儿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村长他们走了,脸上那种如释重负又难以置信的表情,跟见了鬼似的。
我走进堂屋,爷爷正坐在太师椅上,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老旱烟。
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脸。
奶奶从里屋出来,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她看了看爷爷,又看了看我,叹了口气,没说话,转身进了厨房。
我走到爷爷面前,鼓足了勇气,问:“爷,为啥?”
爷爷眼皮都没抬,只是吐了个烟圈:“啥为啥?”
“祖坟啊!”我急了,声音都拔高了八度,“那可是咱家的根!您怎么能说迁就迁了?”
“根在人心里,不在土里。”爷爷淡淡地说。
这句话把我噎得死死的。
我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的愤怒和不解,都无处发泄。
“您就是老糊涂了!”我气得口不择言,“您对得起太爷爷他们吗?您就不怕他们半夜来找您?”
爷爷终于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
有疲惫,有悲伤,还有一些我当时看不懂的东西。
他没有骂我,只是挥了挥手:“你还小,不懂。出去。”
我被他赶了出来,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
我不懂?
我不懂什么?
我不懂的是他!
这件事像一阵风,迅速刮遍了整个村子。
当天下午,我们家就成了全村的焦点。
三三两两的村民,聚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下,对着我们家指指点点。
我出去打猪草,都能听到他们在背后议论。
“听说了吗?老周家要把祖坟迁了。”
“真的假的?他家那老头子可是村里最讲究规矩的人,能同意?”
“村长亲口说的,还能有假?听说一分钱补偿都没多要,二话没说就点了头。”
“邪了门了……这老周头,是不是撞着啥不干净的东西了?”
“我看啊,是老糊涂了。为了点蝇头小利,连祖宗都不要了。”
这些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心里。
我气不过,冲上去跟他们理论:“你们胡说八道什么!我爷爷才不是那样的人!”
他们看我一个半大小子,只是嘿嘿地笑。
“哟,大孙子护着爷爷呢。那你倒是说说,你爷爷为啥这么痛快啊?”
我说不出来。
因为我也不知道。
我只能涨红了脸,狠狠地瞪着他们,然后抱着猪草,狼狈地跑回了家。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爷爷那个平静的“行”字,和村民们嘲讽的眼神。
我不明白。
我真的不明白。
爷爷在我心里,一直是一座山,沉默、坚定、不容置疑。
可现在,这座山好像在我面前,自己弯下了腰。
我甚至开始怀疑,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爷爷是不是真的为了那点补偿款,或者是为了讨好村干部,才做出这种决定?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不可能。
我爷爷不是那样的人。
可他为什么会这样?
我决定,我一定要弄明白。
第二天,我没去找爷爷。我知道,从他那张嘴里,问不出一个字。
我去找了奶奶。
奶奶正在院子里择菜,一看到我,就知道我要问什么。
她放下手里的豆角,叹了口气,拍了拍身边的小板凳。
“坐吧。”
我坐下来,开门见山:“奶,你告诉我,到底为啥?”
奶奶没直接回答我,她看着院墙外那片连绵的山,眼神悠远,好像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阿明,你见过你大爷爷吗?”
我摇了摇头。
我只听我爸妈提过一嘴,说我有个大爷爷,很早就没了。
家里连张照片都没有。
奶奶说:“你大爷爷啊,叫周卫国。保家卫国的卫国。你太爷爷给他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他能有出息,走出这座大山。”
“你大爷爷,也确实是块读书的料。从小就聪明,过目不忘。那时候村里没学堂,是你太爷爷,走几十里山路,去镇上求着先生,才让他读上了书。”
奶奶的语气很轻,像是在讲一个很久远的故事。
“他争气啊,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先生说,这孩子,是山里飞出的金凤凰,将来是要做大事的。”
“你爷爷呢,从小就跟在你大爷爷屁股后面,像个小跟屁虫。你大爷爷去哪儿,他就去哪儿。你大爷爷读书,他就在旁边磨墨。你大爷爷写字,他就在旁边看着。”
“那时候,你大爷爷就是你爷爷的天。”
我静静地听着,这些事,我从来没听人说起过。
“你大爷爷常说,山里的路太难走了。他要去外面,学本事,学造桥,学修路。他说,等他学成了,一定要回来,给咱们村修一条又宽又平的大路,让村里人都能走到外面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你爷爷说,他哥眼睛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奶奶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
她顿了顿,继续说:“后来……后来大爷爷考上了省城的大学。通知书寄来的那天,全村人都来道贺,比过年还热闹。你太爷爷高兴得喝多了,拉着大爷爷的手,哭了一晚上。”
“那是我们老周家,祖祖辈辈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啊。”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奶奶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就在大爷爷爷要去上学的前一个星期,村里发大水。山洪,从山顶上冲下来,把村东头的桥给冲垮了。”
“那时候,村里有几个孩子在河对岸玩,回不来了。眼看着洪水就要漫过河滩,是你大爷爷,第一个跳了下去。”
“他水性好,从小在河里泡大的。他把几个孩子一个个都推上了岸,可他自己……他自己为了救最后一个孩子,被一个卷过来的木头桩子砸中了头……”
“等村里人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人已经……已经不行了。”
奶奶再也说不下去了,捂着脸,泣不成声。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从没想过,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大爷爷,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的。
原来,他不是“没了”,他是为了救人,牺牲了。
“那年,你大爷爷才十九岁。连大学的校门都没见过。”
“你爷爷,当时就在岸上。他亲眼看着……亲眼看着他哥被洪水卷走。”
“从那天起,你爷爷就变了。他不说,不笑,整个人像块石头。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没出门。”
“第四天,他出来了。他对你太爷爷说,‘爹,我不读书了,我哥没走完的路,我来走’。”
“可你爷爷,他不是那块料。他读书不行,但他有力气。从那天起,他就跟着村里的大人,上山开石,下河修桥,什么苦活累活都抢着干。”
“后来,村里那座石桥,就是你爷爷带着人,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起来的。”
“你大爷爷,就葬在那片坡地上。你爷爷选的。他说,那儿地势高,能看得远。等将来村里修路了,你大爷爷在上面,第一个就能看见。”
奶奶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所有的迷雾。
我终于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那条路,对别人来说,只是一条路。
但对爷爷来说,那是他哥哥一生的梦想,是他自己一辈子的念想。
他不是不在乎祖坟,他是太在乎埋在祖坟里的那个人了。
迁坟,不是背叛,而是为了完成一个承诺。
一个对哥哥的承诺。
一个跨越了生死的承诺。
原来,爷爷不是山,他是在替他哥哥,撑起一座山。
那天下午,我没再去打猪草。
我跑到村西头那片坡地。
那是我家的祖坟地。
几座孤零零的土坟,立在荒草之中,显得有些萧瑟。
最东边那座,就是我大爷爷的。
坟前没有墓碑,只有一块青石,上面刻着“周卫国”三个字。
字迹已经模糊,但笔锋却苍劲有力。
我知道,这是爷爷刻的。
我站在坟前,看着那三个字,仿佛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说,他要修一条又宽又平的大路。
现在,路来了。
哥,路来了。
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为我之前的无知和冲动,感到羞愧。
我误会了我的爷爷。
我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
傍晚,我回到家。
爷爷依旧坐在院子里,抽着烟。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把他满是皱纹的脸,映照得像一尊古老的雕塑。
我走到他面前,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给他续上了茶。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丝暖意。
“想明白了?”他问。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爷,对不起。”
爷爷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傻小子,跟爷说啥对不起。”
他拍了拍我的头,“你大-爷爷要是看到你这么懂事,肯定也高兴。”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好像瞬间长大了。
迁坟的日子很快就定下来了。
村长李大嘴专门跑来好几趟,问爷爷有什么要求。
要不要请风水先生?要不要挑个黄道吉日?迁到哪里风水更好?
爷爷都摆摆手,说:“不用那么麻烦。找个晴天就行。就迁到对面那山头上,站得高,看得远。”
李大嘴还想再说什么,被爷爷一句话堵了回去。
“路重要。”
李大嘴没话了,只是看着我爷爷的眼神,充满了敬佩。
村里人的风言风语,也渐渐平息了。
不知道是谁,把大爷爷的故事传了出去。
大家看我们家的眼神,都变了。
从之前的好奇、嘲讽,变成了同情和尊敬。
有几个当初说风凉话最厉害的长辈,还专门提着鸡蛋和红糖,上门来给爷爷道歉。
爷爷也没说啥,只是把东西收下,请他们喝了碗茶。
他说:“都过去了。”
迁坟那天,是个大晴天。
天蓝得像水洗过一样。
我们家全家出动,我爸和我叔伯们负责挖土,我和几个堂兄弟负责打下手。
村里也来了不少人帮忙,都是自发的。
李大嘴和村支书也来了,卷着裤腿,拿着铁锹,二话不说就下了坟坑。
爷爷没有动手。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蓝布褂子,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他的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棵不屈的松树。
当大爷爷的棺木被抬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那是一口很薄的松木棺材,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有些腐朽了。
爷爷走上前,用手轻轻拂去棺木上的泥土,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他的嘴唇翕动着,像是在对里面的人说着什么。
我离得远,听不清。
但我能看到,他的眼眶,红了。
奶奶站在他身边,递给他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布。
爷爷接过白布,小心翼翼地盖在了棺木上。
然后,他转过身,对着所有来帮忙的乡亲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大家了。”
没有人说话。
整个山坡上,只有风吹过草地的声音。
新的坟地,就在对面山头。
站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村子,也能清楚地看到山下那条正在修建的路的雏形。
安葬好之后,爷爷点燃了香烛和纸钱。
火光跳跃,映着他苍老的脸。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
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一本已经泛黄卷边的书。
是本中学课本。
《几何》。
爷爷把那本书,轻轻地放在了坟前,跟祭品摆在一起。
然后,他对着坟头,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而响亮。
“哥,路来了。是你最想修的路。”
“你当年没读完的书,我给你带来了。”
“你在这儿,好好看着。看着这路,是咋一点一点修起来的。看着这村子,是咋一点一点变好的。”
“哥,你放心吧。家里都好,爹娘都好,我也好。”
说完,他磕了三个响头。
每一个,都磕得结结-结实实,额头碰在坚硬的黄土地上,发出“咚”的声响。
我再也忍不住,转过身,泪如雨下。
那一刻,我眼中的爷爷,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民。
他是一个英雄。
一个用自己一生的沉默和坚守,来兑现对哥哥承诺的英雄。
路,很快就修好了。
黑色的柏油路,像一条巨龙,盘踞在山间。
通车那天,全村人像过节一样,都跑到路边去看。
第一辆开进村子的,是一辆红色的解放卡车,车头上还绑着大红花。
孩子们跟在卡车后面,又笑又跳。
大人们站在路边,看着平坦的路面,脸上都笑开了花。
爷爷也去了。
他没有挤在人群里,只是远远地站在山坡上,他自己家的祖坟前。
他站了很久很久。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我猜,他一定是在告诉他哥哥:
哥,你看。
车来了。
我们的日子,要好起来了。
那条路,彻底改变了我们村的命运。
山里的特产,核桃、板栗、山楂,都能运出去卖钱了。
村里的年轻人,也愿意回来了。
有人开了农家乐,有人办了养殖场。
我们村,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乡。
每次放假回家,坐着长途汽车,行驶在那条平坦的柏油路上,我都会想起我的爷爷,和我的大爷爷。
我想,这就是传承吧。
一个人的梦想,由另一个人来完成。
一代人的牺牲,换来另一代人的幸福。
爷爷是在我上大三那年走的。
走得很安详。
临走前,他把我叫到床前,拉着我的手,嘱咐我。
“阿明,你是有文化的人。以后,要为村里,多做点事。”
“别忘了,咱们的根,在哪儿。”
我含着泪,重重地点头。
按照爷爷的遗愿,我们把他,葬在了大爷爷的旁边。
两个坟头,并排立在山岗上。
像两个守望者,日夜守护着这片他们深爱了一生的土地。
也守护着山下那条,承载了他们兄弟俩梦想的大路。
毕业后,我放弃了城里优越的工作,回到了村里。
我竞选上了村委会主任。
我带着村民们,搞旅游,办工厂,把村子建设得越来越好。
有时候,工作累了,我就会一个人,跑到西边的山坡上。
坐在爷爷和大爷爷的坟前,跟他们说说话。
我说村里新盖了学校,孩子们再也不用走几十里山路去镇上读书了。
我说村里通了自来水,家家户户都用上了太阳能。
我说村里有个孩子,考上了清华,比当年大爷爷还厉害。
我说着说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知道,他们都能听见。
他们一定,也很高兴吧。
风从山谷里吹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我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站在山岗上,指着远方,眼睛里闪着比星星还亮的光。
他说,他要修一条路。
一条通往外面世界,也通往未来的路。
现在,这条路,已经铺好了。
而我们,会沿着这条路,一直,一直走下去。
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村子里的变化日新月异。
新一代的孩子们,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读书,他们通过互联网,能看到比省城更远的世界。
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周卫国这个名字。
他们也不知道,脚下这条习以为常的柏油路,背后藏着一个多么沉重而又伟大的故事。
但我记得。
我们这一代人,都记得。
每年清明,我都会组织村里的孩子们,去给大爷爷扫墓。
我会站在那座没有墓碑的坟前,给他们讲那个十九岁大学生的故事。
讲他是如何为了救人而牺牲。
讲他是如何梦想着为村里修一条路。
讲他的弟弟,我的爷爷,是如何用一生的时间,来守护这个梦想。
孩子们听得很认真。
他们的眼神里,有好奇,有同情,有敬佩。
我看到,在他们清澈的眼眸里,也燃起了一束光。
我知道,这束光,就是希望。
是传承。
有一年,县里搞“美丽乡村”评选,我们村高票当选。
县电视台来采访,记者问我,作为全县最年轻的村主任,带领全村致富的秘诀是什么。
我想了想,没有谈那些经济数据和发展规划。
我把他们带到了西山坡上。
我指着那两个并排的坟头,给他们讲了那个关于“路”的故事。
记者听完,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对着摄像机说了一段话,我至今还记得。
他说:“我们今天站的这片土地上,埋葬着一个英雄的梦想,和一个英雄的坚守。这条路,不仅仅是一条连接村庄与外界的致富路,它更是一条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精神之路。它告诉我们,总有一些人,在用他们的牺牲和奉献,为我们铺就前行的道路。我们不应该忘记他们。”
那期节目播出后,在全县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很多人专程开车来到我们村,不为看风景,只为到西山坡上,给那两个普通的坟头,献上一束花。
后来,在村里的提议下,我们用社会捐助的款项,在村口,为大爷爷立了一座雕像。
雕像的基座上,刻着他的名字:周卫国。
还有一行小字:
“他想修一条路,他变成了路。”
雕像落成那天,我仿佛又看到了爷爷。
他还是穿着那件蓝布褂子,站在人群中,脸上带着那种熟悉的、欣慰的笑容。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英俊的少年,眉眼和他有几分相似。
少年看着那座雕像,眼睛里,闪着光。
我知道,那是我的大爷爷。
他们兄弟俩,终于以这样一种方式,“看”到了这条路的落成。
他们看到了村子的繁荣。
看到了他们梦想的实现。
我站在雕像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心里,默默地说:
“爷,大爷爷,你们放心吧。”
“这条路,我们把它修好了。”
“这条路,我们会一直走下去。”
“你们的精神,也会像这条路一样,永远,永远地延伸下去。”
几年后,我父亲也老了。
他把爷爷留下来的那个装着《几何》课本的布包,郑重地交给了我。
布包已经很旧了,但被保管得很好,没有一丝破损。
里面的那本书,书页泛黄,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父亲对我说:“阿明,这是咱家的传家宝。你要好好收着。”
我点点头,眼眶湿润。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本书。
这是大爷爷未尽的梦想。
是爷爷一生的寄托。
是我们周家,代代相传的,关于奉献、坚守和希望的信仰。
我把它,放在了我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每当我感到迷茫或者疲惫的时候,我就会看看它。
它就像一座灯塔,总能照亮我前行的方向。
它提醒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它提醒我,我的脚下,是一条用梦想和生命铺就的路。
我没有任何理由,不把它走得更远,更宽。
如今,我已经不再是村主任了。
我有了更重要的工作。
我在县里,负责整个县的扶贫和乡村振兴工作。
我走过了很多像我们村一样,曾经被大山困住的村庄。
我为他们,规划道路,引进项目,发展产业。
每当看到一条新的公路,在一个贫困的山村里通车。
每当看到村民们,因为这条路,而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都会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天。
想起我爷爷,在所有人的不解中,平静地说出的那个“行”字。
我现在才真正地,深刻地理解了那个字的分量。
那是一个普通农民,最朴素的家国情怀。
那是一个弟弟,对哥哥最深沉的怀念。
那是一个长辈,对子孙后代最无私的馈赠。
我的孩子,也已经长大了。
他很喜欢听我讲太爷爷和太爷爷的哥哥的故事。
他说,他长大了,也要像他们一样,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一个能为别人“修路”的人。
我听了,很欣慰。
我想,这个故事,会一直讲下去。
从我,到我的孩子,再到我孩子的孩子。
只要这条路还在。
只要我们还走在这条路上。
周卫国的名字,就不会被忘记。
那个关于“路”的梦想,就会永远,闪耀着光芒。
夜深了,我站在办公室的窗前,俯瞰着这座小县城的万家灯火。
远处的群山,在夜色中,像沉默的巨人。
我知道,在那巨人的臂弯里,有无数条像我们村那样的路,在静静地延伸。
它们连接着一个个村庄,也连接着一颗颗质朴而火热的心。
它们是血脉,是希望,是这个时代,最动人的风景。
而我,何其有幸,能成为这风景的,一个守护者,一个建设者。
我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电话那头,是我儿子稚嫩的声音。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笑了笑,柔声说:“爸爸在‘修路’呢。等路修好了,就回去。”
“爸爸,你修的是什么样的路啊?”
我想了想,回答他:
“是一条,能让很多人,都过上好日子的路。”
“是一条,通往未来的路。”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