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夏天的太阳,毒得像后娘的巴掌,一下一下,抽在人光着的膀子上,火辣辣地疼。
那年夏天的太阳,毒得像后娘的巴掌,一下一下,抽在人光着的膀子上,火辣辣地疼。
空气里全是麦秆和尘土混合的焦糊味儿,还有人身上淌下来的汗,蒸腾起来的那股子酸味。
知了在路两旁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好像要把一整个夏天的力气都用完。
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车把上挂着一个军用水壶,里面是早上刚晾凉的绿豆汤。
还没到粮站大门口,就听见一阵熟悉的、让人牙酸的“吱呀——吱呀——”声。
是父亲那辆板车。
那声音我听了十几年,闭着眼都能分辨出来。每一个转轴的摩擦,都像是从父亲干瘦的骨头缝里挤出来的呻吟。
我的心,一瞬间就沉了下去。
粮站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一辆辆板车像一条条脱了水的鱼,无精打采地趴在滚烫的土地上。
交公粮的乡亲们,一个个都缩着脖子,黝黑的脸上挂着讨好的、卑微的笑,对着粮站里头那几个穿着白衬衫的人。
我一眼就看到了父亲。
他的背,在毒太阳底下,驼得更厉害了。
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已经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嶙®峋的脊梁骨上,勾勒出一道让人心酸的弧线。
他正陪着笑,跟一个戴眼镜的验收员说着什么。
那眼镜我认得,姓王,我们背后都管他叫“王四眼”。
他不是本地人,据说是什么地方下来的干部子弟,在我们这个小电厂上班的人,都瞧不上他那股子高高在上的劲儿。没想到,他竟然被调到粮站当验收员了。
这可是个肥差。
“王同志,您再给看看,这麦子都是咱自家地里打的,一粒一粒,都是好麦子啊。”父亲的声音很低,带着恳求。
王四眼捏着一小撮麦粒,放在手心里颠了颠,又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呸”的一声,把麦粒吐在地上,用脚尖碾了碾。
“老头儿,你这麦子,水分超标了,里面还掺着土疙瘩,不行,拉回去晒,晒干了再来!”
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像一把锥子,直往人耳朵里钻。
父亲的腰,弯得更低了。
“王同志,这……这不能啊,这麦子我昨天在场上扬了一天,干得不能再干了。您看这天,哪儿来的一点儿水分啊。”
“我说有就有!你是验收员还是我是验收员?”王四眼把眼睛一瞪,镜片上反射着白花花的光,“要么拉回去,要么,就按次等粮算,扣秤!”
父亲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
一车麦子,几百斤,都是他跟娘两个人,弯着腰,一镰刀一镰刀割下来的。
从割麦,到脱粒,再到晾晒,哪一道工序不是拿汗水泡出来的?
扣秤,那扣掉的不是斤两,是父亲的命根子。
我把自行车一支,大步走了过去。
“爸。”
父亲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他朝我摆摆手,示意我别过来。
他怕我这个在电厂上班的“文化人”,跟粮站的人起了冲突,丢了工作。
在他们那辈人眼里,能在电厂当个工人,那是祖坟上冒了青烟的大好事。
我没听他的,径直走到王四眼面前,从口袋里掏出“前进”牌香烟,递了一根过去。
“王哥,我是电厂的,机修车间的。这是我爸,老农民,不懂事,您多担待。”
我的姿态放得很低。
我知道,在這種时候,硬碰硬,吃亏的肯定是自己人。
王四眼斜着眼睛瞟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手里的烟,没接。
“电厂的?电厂的怎么了?电厂的就可以交湿麦子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规定就是规定,谁来都一样。”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
但我还是压着火气,把水壶递给父亲:“爸,喝口绿豆汤解解暑,别急,我来跟王哥说。”
父亲接过水壶,嘴唇哆嗦着,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担忧。
我转过头,继续对王四眼笑着:“王哥,您看这大热天的,我爸一大把年纪了,从村里拉车麦子过来,三十多里地,不容易。您给行个方便,这麦子,肯定没问题。”
“我说了,有问题就有问题!”王四眼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下一家!”
排在后面的一个大叔,赶紧推着车子凑上来,满脸堆笑。
父亲攥着水壶的手,青筋都爆了出来。他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此刻写满了无助和屈辱。
我看到他放在车把上的手,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
皮肤像老树皮一样干枯,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土,关节粗大变形,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故事。
就是这双手,一锄头一锄头,刨出了我们姐弟几个的活路。
就是这双手,在我小时候,把我高高举过头顶,让我看到了更远的世界。
就是这双手,在我考上技校,要去县里报到的时候,把一沓被汗水浸得发潮的毛票,塞进了我的口袋,嘴里还不停地嘱咐:“到了外面,别亏着自己。”
可现在,这双手,却因为一车被刁难的麦子,在无力地颤抖。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股子酸楚压下去,换上了一副更灿烂的笑脸。
我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悄悄往王四眼手里塞。
那是我这个月的烟钱,省下来准备给娘买一块做夏衣的“的确良”布料的。
王四眼的手缩了一下,但没拒绝。他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然后不着痕痕地把纸包收进了口袋。
我心里一阵恶心,但脸上还得陪着笑:“王哥,您再给看看?”
他清了清嗓子,重新走到板车前,装模作样地又抓了一把麦子。
这次,他闻的时间长了点,颠的次数也多了点。
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可没想到,他把麦子一扔,脸又沉了下来。
“不行,还是不行!这麦子里头,瘪粒太多了,影响出粉率。拉回去,重新筛!筛干净了再来!”
我愣住了。
周围的乡亲们也都愣住了。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王四眼这是铁了心要刁难我父亲。
刚才那个纸包,他嫌少了。
父亲的身体晃了一下,要不是扶着车把,他可能就一屁股坐地上了。
他的嘴唇张了张,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一架破了的风箱。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根弦,“嘣”的一声,断了。
我扶住父亲,让他靠在车上,然后一字一句地对王四眼说:“你确定,这麦子,今天过不了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冷。
王四眼 शायद是被我的眼神吓到了,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过不了就是过不了!你个小工人,还想威胁我?信不信我让你爸这车麦子,烂在这里!”
“好。”
我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我转过身,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轻声说:“爸,你在这儿等我,哪儿也别去。我去给你讨个公道。”
父亲拉住我的胳膊,急得满头是汗:“娃,别冲动,咱……咱不交了,拉回去就是了……”
“爸,你信我。”
我挣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粮站。
毒辣的太阳照在我的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点热,浑身的血,都是凉的。
我没有回家,也没有回电厂。
我绕着粮站走了一圈。
作为电厂的机修工,我对我们这片儿的电路布局,了如指掌。
粮站是农业用电大户,用的是三相四线电,单独从主干线上拉了一根专线过来。
而控制这根专线的电闸和保险,就在粮站后面围墙外头,一个不起眼的电线杆上。
那个铁皮的配电箱,离地大概三米高,上了锁。
但这难不倒我。
我回到粮站门口,父亲还守在他的那车麦子旁边,像一尊风干了的雕塑。
看到我回来,他赶紧迎上来:“娃,你上哪儿去了?咱回家吧,别惹事……”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那个耀武扬威的王四眼面前。
他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台“菊花”牌电风扇前面吹风,一边喝着大叶茶,一边跟旁边的人吹嘘他当年在北京怎么怎么样。
电风扇“呼呼”地转着,吹出来的都是热风。
可在他眼里,这已经是天大的享受了。
而我的父亲,和那一排排的庄稼汉,只能在外面,被太阳无情地炙烤。
我走到他跟前,很平静地说:“王同志,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我爸这车麦子,你到底收不收?”
王四眼把茶缸子“啪”地往桌上一放,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你小子还没完了是吧?我告诉你,今天这麦子,耶稣来了也过不了!赶紧给我滚蛋,不然我叫保卫科的人了!”
“好,这可是你说的。”
我笑了。
转身,我走到了粮站的磅房。
磅房里,管过秤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大爷,正打着瞌睡。
我走进去,他睁开惺忪的睡眼。
“同志,有事?”
“大爷,我问一下,你们这儿的秤,是电动的吧?”
“是啊,新换的电子秤,高级着呢。”大爷有点得意。
“那要是停了电,还能用吗?”
“停了电?”大爷愣了一下,“停了电那肯定用不了了啊,那不就成了一块大铁疙瘩了?”
“好,谢谢您。”
我转身又走出来。
这一次,我心里有底了。
我绕到粮站后面,那根熟悉的电线杆就在眼前。
我抬头看了看,周围没人。
我从随身带的工具包里,掏出一把活络扳手和一把绝缘钳。
爬电线杆,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
我把脚往水泥杆子上一蹬,双手一抱,三下五除二,就爬到了配电箱的位置。
那把铜锁,在我眼里,跟纸糊的没什么区别。
我用活络扳手卡住锁梁,两手用力一绞,“啪”的一声轻响,锁开了。
打开锈迹斑斑的铁皮箱门,里面是三排黑色的闸刀开关,和一排排的保险丝。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臭氧味,那是电流的味道。
我能听到电流在电线里穿行时发出的“滋滋”声,像一条条焦躁的蛇。
在我眼里,它们不是危险,而是我最熟悉的伙计。
我找到了通往粮站的那一路。
我的手,握住了那个冰冷的胶木手柄。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父亲那张布满屈辱和无助的脸。
浮现出他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严重变形的手。
浮现出他为了我,弯在王四眼面前的,那副几乎要折断的脊梁。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我的胸口,直冲头顶。
去他娘的规定!
去他娘的铁饭碗!
今天,我什么都不要了,就要给我爹,讨一个公道!
我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下一拉!
“咔嚓——”
一声清脆而沉重的声响。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能感觉到,那股奔腾的电流,在我手中被瞬间斩断。
粮站里,那台“菊花”牌电风扇的“呼呼”声,戛然而止。
磅房里电子秤的显示屏,瞬间熄灭。
仓库里用来传送粮包的传送带,也停了下来。
紧接着,就是一片嘈杂的叫喊声。
“怎么回事?停电了?”
“操,这大热天的,要人命啊!”
“老张,快去看看是不是跳闸了!”
我从电线杆上滑下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把工具收好,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慢悠悠地晃回了粮站门口。
粮站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王四眼正拿着个本子,拼命地扇着风,满头大汗,嘴里骂骂咧咧的。
没了电风扇,他那身干净的白衬衫,瞬间就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狼狈不堪。
父亲和其他乡亲们,都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粮站的主任,一个姓李的胖子,从办公室里跑了出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怎么搞的?怎么突然停电了?赶紧给电厂打电话啊!”
一个工作人员苦着脸说:“主任,电话也打不通了,电话线好像也断了。”
我心里冷笑一声,刚才我顺手把那根电话线也给扯了。
李主任急得团团转,交公粮是有时间限制的,今天收不上来,明天任务完不成,他这个主任也别想干了。
就在这时,我“恰好”出现在他面前。
“李主任,别急啊,这是停电了?”我装作一脸关切地问。
李主任看见我,像是看见了救星:“小同志,你是……?”
“哦,我是电厂的,机修车间的,正好路过。”我指了指我胸口的工作牌。
“电厂的?太好了!太好了!”李主任一把抓住我的手,“小同志,你快给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赶紧给弄好?”
我装模作样地走到磅房,看了看那块黑掉的电子秤,又走到仓库,看了看停摆的传送带。
然后,我走到院子中间,抬头看了看天上的电线。
最后,我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
“李主任,这情况,有点复杂啊。”
“怎么复杂了?小同志,你可得给帮帮忙啊!”李"主任的汗都下来了。
我慢条斯理地说:“看这情况,不像是普通的跳闸。很可能是主线路出了问题,或者是配电箱里的保险烧了。这要检修起来,可就麻烦了。”
“那……那要多久?”
我伸出三根手指头。
“三天?”李主任的脸都白了。
我摇摇头:“那哪儿能啊。我的意思是,最快也得三个小时。而且,这还得是我们电厂的老师傅亲自来才行。我就是个学徒,没那本事。”
“三个小时?!”李主任哀嚎一声,“那不都等到天黑了?黄花菜都凉了!”
我“为难”地说:“那也没办法啊,安全第一嘛。这电路上的事,可不能开玩笑。万一出了事故,那可是要死人的。”
我特意把“死人”两个字,说得很重。
李主任的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凑到我跟前,压低了声音:“小同志,你看……有没有什么快点的办法?今天这粮,我们是必须得收完的。你给帮帮忙,我……我私人给你包个红包。”
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但我还是摇了摇头,一脸正气地说:“李主任,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当工人的,怎么能收红包呢?为人民服务嘛!”
李主任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话锋一转:“不过嘛……办法,也不是没有。”
“什么办法?”李主任的眼睛又亮了。
我指了指外面排着的长队,意味深长地说:“李主任,我刚才听我们电厂的老师傅念叨过,说咱们这片儿的线路有点老化,最怕的就是负荷太大。有时候,用电的设备开得太多,或者运行时间太长,它自己就‘闹脾气’,断了。”
李主任是个聪明人,他立刻就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
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在那里骂骂咧咧的王四眼,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快步走到王四眼面前,低声吼道:“王四眼!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卡了多少车了?”
王四眼还不知道大难临头,梗着脖子说:“主任,我这是按规定办事!他们的粮食,质量都有问题!”
“放屁!”李主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茶缸子都跳了起来,“什么狗屁规定!我看就是你在这里故意刁难人!你看看这天,你看看这些老乡,你有没有一点人心?”
王四眼被骂懵了。
李主任指着他的鼻子,继续骂道:“我告诉你,今天这些粮食,必须全部收完!不管干的湿的,瘪的饱的,只要是麦子,就都给我收!要是耽误了国家的大事,我第一个扒了你的皮!”
骂完,李主任又换上一副笑脸,跑到我跟前。
“小同志,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加快速度,一个小时之内,把所有的粮食都收完。然后,你再帮忙把电给弄好?”
我心里乐开了花,但脸上还是那副“为难”的表情。
“李主任,这……这不合规定啊。电路故障,是要上报,然后派专门的维修队来的。”
“哎呀,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李主任都快给我跪下了,“小同志,算我求你了。今天这事要是办砸了,我的乌纱帽可就没了!”
我沉吟了片刻,仿佛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最后,我长叹一口气:“唉,看在李主任你也是为了工作的份上,我就破例一次吧。不过,丑话说在前面,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是传出去了,我可是要受处分的。”
“放心!放心!我保证,今天这事,除了我们俩,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李主任拍着胸脯保证。
“那好。”我点了点头,“你们赶紧收粮吧。我去给你们‘看看’线路。”
说完,我又晃悠悠地走出了粮站。
这一次,我的脚步,无比轻快。
粮站里,立刻就变了天。
李主任亲自坐镇,指挥着工作人员加快速度。
王四眼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蔫头耷脑地站在一边,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父亲的那车麦子,第一个过了秤。
过秤的时候,用的是粮站里备用的老式杆秤。
管过秤的大爷,手里的秤砣,往上提了又提。
最后报出来的斤两,比父亲预想的,还多了好几斤。
父亲愣愣地看着那个数字,半天没反应过来。
直到工作人员把一张盖了红章的收据塞到他手里,他才如梦初醒。
他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抖得厉害,就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他走到我跟前,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眼圈却先红了。
我拍了拍他的后背:“爸,没事了,咱回家。”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卸完麦子,空了的板车,一下子轻快了许多。
父亲在前面拉着车,我跟在后面。
那熟悉的“吱呀——吱呀——”声又响了起来。
但这一次,那声音不再是沉重的呻吟,倒像是一种卸下重担后的轻快哼鸣。
我绕到粮站后面,三下五除二爬上电线杆,把闸刀重新合上。
“咔嚓”一声。
整个粮站,瞬间灯火通明。
电风扇又“呼呼”地转了起来。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我悄无声息地从电线杆上滑下来,骑上我的二八大杠,追上了父亲。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父亲的背,好像也没有那么驼了。
一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
快到村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从车上拿起那个军用水壶,递给我。
“娃,喝口水。”
我接过来,拧开盖子,才发现里面的绿豆汤,他一口都没喝。
水还是凉的,带着绿豆的清香。
我“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一股清凉,从喉咙,一直流到心里。
“爸,今天这事……”我想解释一下。
他却摆了摆手,打断了我。
他看着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娃,你长大了。”
他说。
说完,他转过身,继续拉着那辆空板车,往前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高大,且坚实,像一座山。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
我拉下的,不仅仅是一个电闸。
我斩断的,是那些不公和刁难。
我接通的,是父亲作为一个庄稼汉,最朴素的尊严。
很多年以后,我离开了电厂,去了更大的城市。
父亲也老了,拉不动那辆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板车了。
那辆板车,就静静地停在老屋的墙角,落满了灰尘,两个轮子也早已锈死。
但每当我遇到不平事,想要退缩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个炎热的下午。
想起父亲那双颤抖的手,和他弯下的脊梁。
想起那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那声音,就像一道闪电,划破了那个时代的沉闷,也照亮了我一生的道路。
它告诉我,有些东西,比铁饭碗更重要。
那就是,一个人的良心,和刻在骨子里的担当。
后来,我偶尔也会听村里人说起王四眼。
据说,那天之后,他没在粮站干多久,就被调到了一个更偏远的部门,再也没了耀武扬威的资本。
而那个李主任,后来官运亨通,一直做到了县粮食局的局长。
有一次我回老家,在县城里碰见他。
他已经认不出我了。
我也没跟他打招呼。
我们之间,只有一个关于停电的秘密。
这个秘密,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我的妻子和孩子。
它就像一颗种子,埋在我的心里。
在后来漫长的人生岁月里,每当遇到黑暗和不公,它就会发芽,开花,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给我力量,让我挺直腰杆,永远不要忘记,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
我记得,那天回家后,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饭。
一盘炒南瓜,一盘凉拌黄瓜,还有一大盆玉米糊糊。
父亲的心情特别好,甚至从床底下摸出藏了半年的酒瓶,给我倒了一盅。
那是一种用红薯干酿的土酒,入口辛辣,像刀子一样刮着喉咙。
我呛得直咳嗽。
父亲却笑了,笑得满脸的褶子都舒展开了。
“能喝酒了,是大人了。”他说。
那天晚上,他跟我说了很多话。
说他年轻的时候,怎么跟地主斗。
说他怎么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养活我们一大家子。
说他这辈子,没求过人,也没怕过谁。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他喝得满脸通红,拍着我的肩膀,“今天,你给爸争了这口气。”
我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那辛辣的液体,烧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不知道,那是因为酒烈,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我在父亲的眼里,不再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是一个可以为他遮风挡雨的,男人了。
这件事,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青春里。
它让我过早地认识到了这个世界的复杂,也让我明白了,有时候,知识和技能,不仅仅是用来谋生的工具,它也可以是捍卫尊严的武器。
我在电厂,后来干得不错,从机修工,到技术员,再到车间副主任。
我再也没用过那么极端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我学会了圆滑,学会了妥协,学会了在这个人情社会里,如何更好地生存下去。
但我内心深处,始终保留着那一小块坚硬的地方。
那是属于那个下午的,属于那个拉下电闸的年轻人的。
它提醒我,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身处何位,都不能忘记自己的根。
不能忘记,那片养育了我的土地,和那个用一辈子教会我什么是“脊梁”的,我的父亲。
几十年过去了,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粮站早已经不存在了,交公粮也成为了历史名词。
村里的人,大都出去打工了,田地也荒芜了不少。
父亲去世那年,是个冬天。
他走得很安详。
临终前,他把我叫到床前,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只是用那双干枯的手,紧紧地抓着我。
我能感觉到,他手上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消失。
我反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
那双曾经像老树皮一样粗糙的手,如今已经变得冰冷而柔软。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炎热的下午。
我看到一个年轻的自己,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车把上挂着一个军用水壶。
我看到一个佝偻的背影,在毒太阳下,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板车。
我看到一张写满屈辱和无助的脸。
然后,我听到了那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
父亲的手,彻底松开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爸,你放心。
你儿子,一辈子,都挺直了腰杆。
没给你丢人。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我在老屋里整理他的遗物。
在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里,我发现了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褂子。
就是那件,在那个下午,被汗水浸透的褂子。
褂子的口袋里,有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纸。
是那张,粮站的收据。
上面那个用红色印泥盖着的章,已经有些模糊了。
但那个数字,那个比预想中多了好几斤的数字,依然清晰可见。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收据,仿佛有千斤重。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要把这张收据,像宝贝一样珍藏起来。
那上面记录的,不仅仅是几百斤麦子的重量。
那是一个父亲的尊严,和一个儿子笨拙的守护。
也是一个时代里,一个小人物,用自己的方式,发出的,最响亮的呐喊。
我把那张收据,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然后,我走出了老屋。
冬天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不远处,田野里,有孩子在放风筝。
风筝飞得很高很高。
我仿佛看到,父亲就站在那风筝的尽头,对着我笑。
笑得,还是那么憨厚,那么温暖。
我的人生,就像那根被我拉下的电线。
有过被斩断的瞬间,有过黑暗和混乱。
但最终,我还是亲手把它接上了。
因为我知道,只有通了电,灯才会亮。
只有心里有光,路才不会黑。
而父亲,就是我心里,那盏永远不会熄灭的灯。
他用他的一生,教会了我,如何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我走出村子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
老屋的烟囱里,没有再升起炊烟。
那辆吱呀作响的板车,也永远地停在了墙角。
一个时代,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结束。
比如,土地的芬芳。
比如,麦子的金黄。
再比如,一个儿子对父亲,那份沉甸甸的,永不褪色的,记忆。
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父亲很少说话,他总是沉默地干活。
家里的那几亩薄田,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他认识田里的每一种庄稼,就像认识自己的孩子。
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播种,什么时候该施肥,什么时候该浇水。
他会把最好的麦种留下来,用一个布袋子高高地挂在房梁上,防止被老鼠偷吃。
每年夏天,打完麦子,他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抓一把新麦,放在嘴里,慢慢地嚼。
他说,新麦子嚼出来的味道,是甜的,带着太阳的香气。
那时候,我还不能完全理解他说的“太阳的香气”是什么味道。
我只知道,父亲身上的味道,就是太阳的味道。
那是混杂着汗水、泥土和麦秆的,一种朴素而温暖的气息。
他很少对我笑,更不会像别的父亲那样,把孩子抱在怀里。
他的爱,都藏在他沉默的行动里。
藏在他为我做的,那个可以打陀螺的木头疙瘩里。
藏在他用麦秆为我编的,那只活灵活现的蚂蚱里。
藏在他半夜起来,悄悄为我掖好被角的那双粗糙的大手里。
我考上技校那年,是村里出的第一个“文化人”。
家里摆了酒席,来了很多亲戚。
父亲那天喝了很多酒,脸喝得通红。
他拉着我的手,挨桌去给亲戚们敬酒。
他一遍又一遍地,带着几分炫耀,几分骄傲地跟别人说:“这是我儿子,以后要去城里,当工人了!”
那一刻,我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的光芒,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我知道,我承载了他一辈子的梦想。
他希望我能走出这片贫瘠的土地,去过上和他不一样的生活。
不要再像他一样,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看天吃饭,还要看别人的脸色。
所以,当我进入电厂,穿上那身蓝色的工装时,我能感觉到他发自内心的喜悦。
他经常会跑到电厂的围墙外,远远地看着那个高耸入云的烟囱。
他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机器和电路,但他知道,他的儿子,就在那里头,在那个能让整个县城亮起来的地方。
他觉得,那是顶天立地的工作。
可是,他没有想到,他那个在电厂上班的,顶天立地的儿子,有一天,会因为他,而去干一件“出格”的事。
拉电闸的那天晚上,我其实一夜没睡。
我既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感,又感到一种后怕。
我怕事情败露,丢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我怕给父亲,给这个家,带来更大的麻烦。
我甚至想过,第二天就去跟厂里的领导坦白,去承认错误。
但是,当我看到父亲第二天早上,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地时,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的背影,在晨曦中,依然佝偻,但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踏实和安稳。
我知道,我做对了。
有些尊严,是需要用一些“出格”的方式去捍卫的。
后来,我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拼命地学习技术,钻研业务。
我想让自己变得更强大。
因为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你自身足够强大的时候,你才有能力去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才有底气去跟那些不公的规则说“不”。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用拉电闸来解决问题的愣头青。
我学会了用技术,用知识,用更聪明的方式,去赢得别人的尊重。
我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解决了很多老大难的问题。
每次我拿到奖状或者奖金,回家递给父亲时,他都会像个孩子一样,咧着嘴笑。
他会把那些奖状,一张一张,整整齐齐地贴在家里最显眼的那面墙上。
那面墙,斑驳,脱落,却因为那些红色的奖状,而显得熠熠生辉。
他会跟每一个来串门的邻居,指着那些奖状,不厌其烦地介绍:“这是我儿子得的,省里的奖状!”“这是我儿子拿的,技术革新奖!”
他的骄傲,溢于言表。
我知道,他不是在炫耀我有多大的出息。
他是在欣慰,他的儿子,终于用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站起来了。
再也不需要靠拉电...闸,去讨回公道了。
有一年,县里搞电网改造。
我作为技术负责人,带着一个团队,回到了我们的村子。
我们需要在村子后面,重新架设一排更高更粗的电线杆。
其中一根,正好就在当年那个粮站的旧址旁边。
粮站已经废弃了,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当年的磅房和仓库,只剩下几面残破的墙壁。
我站在那片废墟前,百感交集。
当年的那个配电箱,早已经锈得不成样子,像一个沉默的老人,在诉说着过往的岁月。
一个年轻的队员问我:“主任,你看什么呢?”
我笑了笑,说:“看一段历史。”
他不懂。
他无法想象,在几十年前,一个普通的电闸,竟然能决定一车粮食的命运,和一个农民的尊严。
他也无法理解,我看着那根普通的电线杆时,心里涌起的,是怎样一种复杂的情感。
那是愤怒,是心酸,是快意,也是一种成长的阵痛。
我们立起了新的电线杆,架设了新的电线。
合上电闸的那一刻,整个村子的灯,比以前亮了好几倍。
村民们都跑出来欢呼。
父亲也拄着拐杖,站在家门口,眯着眼睛,看着那些明亮的灯光。
我走到他身边。
“爸,以后,咱村里再也不会停电了。”我说。
他点了点头,拍了拍我的手。
“亮,真亮。”
他喃喃地说。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一片灯火,璀璨如星河,照亮了整个村庄,也照亮了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这大半辈子,从一个普通的机修工,到今天的总工程师,所做的这一切,都值了。
我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
我用我的双手,我的知识,为这片土地,带来了光明。
而这光明的起点,或许,就是源于那个炎热的下午。
源于那个为了捍卫父亲的尊严,而毅然拉下电闸的,冲动的少年。
人生,就是这样一场奇妙的轮回。
当年,我用一次“断电”,为父亲赢回了尊严。
如今,我用一次“通电”,回报了这片养育我的土地。
父亲去世后,我每次回老家,都会去他的坟前坐一坐。
我会跟他聊聊我的工作,聊聊我的孩子,聊聊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
但我总觉得,他就在我身边,用他那双温暖的眼睛,注视着我。
就像当年,他站在电厂的围墙外,远远地望着那个高耸的烟囱一样。
他的坟,就安在村后的山坡上。
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村庄,和那一片片曾经洒满他汗水的田野。
山坡下,一排崭新的电线杆,整齐地排列着,银色的电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它们像一排忠诚的卫士,守护着这片宁静的土地。
也守护着,一个儿子对父亲,最深沉的,思念。
我知道,无论我走多远,我的根,永远在这里。
因为这里,有我父亲的味道。
那是一种混杂着泥土、汗水和太阳的,永不消散的气息。
它提醒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我会带着这种气息,带着父亲给予我的力量,继续走下去。
走得更远,走得更稳。
直到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一个沉默的老人,给我的孩子,讲述那段关于一车麦子,和一个电闸的故事。
我会告诉他,那不仅仅是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承诺。
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最庄严的,承诺。
承诺,要用一生,去挺直,那副属于我们庄稼人的,不屈的脊梁。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