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6年前,一部以滇西抗战为背景的剧集《我的团长我的团》开播,即使有《士兵突击》全班人马的神话加持,剧集还是在上映之初遇冷。阴郁的色调、压抑的氛围,还有并不讨喜的人设,令这部剧在之后几年都反馈不佳。
16年前,一部以滇西抗战为背景的剧集《我的团长我的团》开播,即使有《士兵突击》全班人马的神话加持,剧集还是在上映之初遇冷。阴郁的色调、压抑的氛围,还有并不讨喜的人设,令这部剧在之后几年都反馈不佳。
然而,今天的《我的团长我的团》早以9.6的超高评分反超《士兵突击》,稳居宝座。无数人念叨着“龙文章”“孟烦了”的名字来到腾冲,来到这座埋葬了无数中国亡魂,寸土寸血的城市。
这里长眠着9618名中国远征军的骸骨。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旅行者都在追逐多巴胺,但在腾冲的第一站,他们追逐的却是逝者的踪迹。
9月30日是我国的烈士纪念日,今天,让我们一起走进腾冲。
十四年抗战,惨烈的战役太多,其实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滇西战争的讨论度都不高。许多人知道它,并非来自厚重的史料,而是因为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
对不少观众而言,这是他们对腾冲的第一道情感入口。
▌保山松山战役遗址纪念园,中国远征军是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入缅对日作战部队,亦称“中国赴缅远征军”“中国援缅远征军”。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滇缅公路成为中国与外界沟通的生命线。中国政府组建了约十万人的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
《我的团长我的团》中,龙文章带领的那支残破队伍,看似杂乱无章,云贵四川、湖南东北、北京上海……南腔北调,却并不是纯粹的虚构,而是与历史中的中国远征军相呼应。
▌1942年,中国政府为保滇缅公路的畅通,应英国政府之请,派遣十万远征军,急驰援缅。
史料显示,远征军由全国范围内抽调精锐部队组成。例如第二十集团军的核心是云南籍部队,但其中也包含了来自四川、贵州、湖南等地的兵源,而第十一集团军多由川军改编,还有不少部队来自中央军系统,也就是说,远征军本身就是一支“跨地域”的联合部队。剧中士兵们因为方言隔阂甚至笑话彼此,又在战斗中逐渐凝聚成一体,是远征军的真实写照。
可是,战局的发展并不顺利。由于盟军的迟疑,远征军没能及时投入战斗,仰光迅速失守,滇缅公路也随之中断。十万人出征的中国远征军,归来只剩三万余人。而后日军更是长驱直入,在腾冲设立据点。
▌站在国殇墓园前,我们不仅阅读历史的残酷,更感悟生死的博大。
怒江以西,三万多平方公里国土全部沦陷,近五十万百姓陷入战火,云南这个大后方也彻底被推上了前线。1944年,中国远征军强渡怒江,拉开了滇西大反攻的序幕。到了最后,城中巷战持续了43天,子弹空了,刀刃钝了,就贴身肉搏。战后的腾冲城,一片焦土,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屋,没有一棵树木不被炮火击穿。
最终,在9月14日,腾冲被彻底收复,成为抗战以来收复的第一座失地,标志着重整山河的第一步。可是,这场惨胜的背后,是九千余名将士长眠滇西。而他们中的大多数,还不到二十岁。
▌腾冲滇西抗战纪念馆不仅是一座铭记历史、缅怀先烈的庄严殿堂,更告诫我们和平的来之不易。
到了1946年,当各地开始为抗日阵亡将士举办国葬时,腾冲国殇墓园已经落成一年多。
“殇”者,未成年而夭亡。《楚辞》中有《国殇》一篇,国殇墓园因此得名。
这是个沉静的地方,滇西抗战纪念馆中人不少,但几乎只有衣料摩擦的声响。因为在直面入口处的钢盔墙后,任何人都很难立刻找回发声的力量。一千三百多顶钢盔,全部是真实的,真实的弹痕、真实的凹陷。古人说“大音希声”——灵魂的震颤,的确不必发出声响。
▌滇西抗战纪念馆内的钢盔墙,每个钢盔下都埋藏着一个鲜活的生命。
这种身临其境,带来的是随着人群递进的沉默。当年,兰晓龙来到国殇墓园采风,说自己是“脑子轰鸣”,“一根接一根抽烟”,这的确是展厅的气氛。
在老照片中,我们能看到腾冲沦陷的859个日日夜夜,看到幸存者被日军刺了27刀的背部。绝大多数来到这里的远征军,再也没能回到家乡。
举头见日,不见长安。家国沦丧,就是太阳尚且比家乡近。
▌滇西抗战纪念馆内寸大进塑像,英殖民常常入侵云南边境,他带领边境军民英勇反击。
跟随沉默的人群走出展厅,是一座座纪念碑和雕塑。这些雕像原型中,既有学四书五经的腾冲县长张问德,也有来自大洋彼岸,为援华牺牲的盟军士兵。在这里,他们平等地享受腾冲人的敬仰和尊重。
与之相对,大门的右边,有一座低矮的“倭冢”,埋葬着侵略日军一四八联队队长藏重康美大佐、副队长太田大尉和桑弘大尉,他们的塑像面对一处山坡长跪。
▌为纪念阵亡将士,倭冢作为日军侵略失败的实物见证被置于国殇墓园内。
那片山坡是陵园的中心——小团坡,高约30米,坡顶为圆形平台。山顶正中耸立着长剑般直插云霄的纪念塔,烈士墓以塔为中心,按作战序列成纵队排列,碑上刻有烈士的英名及军衔,按照军衔放射状排列,共计3346方,分为四大块八小块,象征着远征军将士来自四面八方。
这里曾是当地百姓养家糊口的土地,如今成了战士长眠的地方。在修建国殇墓园时,人们把战争中草草掩埋的烈士遗体,收集起来集体火化,装进骨灰罐,并在华严寺为他们招魂。
▌小团坡上,3346块中国远征军将士墓碑以放射状形态整齐地排列着,宛如一支永不消散的雄壮军队。
九千余人,只有三千多人得以收敛骸骨。电视剧中被一枪爆头,倒在草木之间的“要麻”,才是更多远征军将士的真实写照。没有断断续续的遗言,没有催人泪下的心声,他们的死亡来得突然而草率。那些当时未竟的心愿,当时未出口的话,便再也无从可说。
松柏下,人们献上鲜花,烟酒和糖果,他们中的一些人仰起头,寻找龙文章的名字。电视剧中的团长龙文章是虚构的,但烈士龙文章却真实存在。
其实何必去找龙文章?这里到处都是龙文章。
▌松山战役旧址中国远征军雕塑群。带着弹孔的钢盔、锈迹斑斑的刺刀、年轻士兵未能寄出的家书......鲜血化碧玉,是生活在这片用血肉守护的国土上的人们,对战士们最崇高的敬意。
墓园入口处有巨大的石匾,上面是蒋中正题,李根源书,端端正正的四个大字——“碧血千秋”。血为什么偏偏化为碧玉?小的时候并不能明白。在中华文明中,对一个人最高的评价是“有节”,诗中又说“恨血千年土中碧”,是世人并不肯寻常对待节士,连血亦要不同,宁是为那铿锵有声。
▌十万青年十万军,一寸山河一寸血。远征军的呐喊永远响彻腾冲。
《我的团长我的团》中有个戏份不多的角色,名叫“康火镰”,大家都叫他“康丫”。这是因为在他小的时候,算命的让他不要叫男孩名,否则活不过三十。可他却觉得,叫女孩名,自己会活不到二十五。
他的确没有活到二十五,只能在奄奄一息时,像从前那样,往战友的枪口插一枝花。
那枝枪口上的花,仿佛在提醒着我们:战争真正的意义,不是输赢,而是永不再来。
墓园以外,死亡的痕迹还在绵延。丛山之间,高黎贡山和来凤山等地的山间小径旁,常可见到散落的坟茔,还有不远处石桌石椅旁野餐的当地人。
在腾冲,生与死的界限是模糊的。历史的宏大牺牲与个体的平凡逝去,共同构成城市的基底,被一种乐观的文化所接纳。死亡这一课题以平和的方式,奇迹般融入腾冲的自然和日常。这并非不敬,而是西南地区豁达生死观的特色体现。
▌和顺古镇牌坊旁便是田地,看似平常田野周围可能就有散落的坟茔,但这些也是腾冲人民生活的一部分。
按当地风俗,喜事挂红联,丧事挂白联,挽联于是成为我们管中窥豹的途径。最常见的横批,莫过于“骑鲸天上”和“瑶池赴宴”,有种“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洒脱与幽默。
在腾冲,扫墓往往是家族聚会,是“春游”。供完祖宗的果子和食品,转眼便上了野餐桌。人们在先人墓前打麻将、聊天、野餐,分享彼此的生活,让逝者仿佛也参与到生者的快乐中。对于第一次见到的异乡人来说,不啻为巨大的文化冲击。
▌腾冲山泉水井盖上的太极图案,滇西抗战的历史记忆使腾冲人民对死亡有着深刻的认知,他们尊重生命的消逝,将死亡视为历史的一部分,有一种对生命有限性坦然接受的态度。
腾冲人对死亡的豁达,并非天生的乐观,而是历史长期淬炼的结果。在漫长的历史中,“边陲”与“征战”,始终是腾冲逃不开的关键词。位于西南极边,自古就是中央政权经略西南、通往南亚和东南亚的军事重镇。
这种战略地位意味着它长期处于战争和冲突的前沿。历代王朝在此屯兵戍边,从明代建造石头城、大量军屯、民屯、商屯的移民涌入,到清代乃至民国时期的边境冲突,腾冲的历史就是一部戍边史。
▌和顺古镇街巷,腾冲因地理位置所以一直都是边关重镇,历代派重兵驻守,明代还建造了石头城,被称为“极边第一城”。
对于戍边将士和移民而言,死亡并非遥远的哲学概念,也不再只是家庭的私事,而是公共事件,是日常生活中必须直面的现实。这种环境迫使人们形成一种“向死而生”的实用主义态度,铭记但不沉溺的集体人格。
除了战争,迁徙同样塑造了腾冲人对死亡的态度。历史上,一代代腾冲男儿为谋生踏上“走夷方”(前往缅甸、印度等东南亚、南亚国家经商)的道路。这条路艰险异常,生死未卜。在这样的背景下,死亡与离别常常叠加出现。
▌和顺古镇的八大宗祠中,寸氏宗祠为修建历史最悠久的一家,也是和顺古镇的标志性建筑。
对于留守的家庭而言,亲人的离去是常态化的风险,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并不总是清晰的。这种不确定性要求人们必须豁达,否则无法承受一次次离别。同时,成功者的衣锦还乡也强化了“走出去是生路”的观念。宗族文化因此更注重“传承”而非“守丧”,活着的人延续家族、光宗耀祖,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
因此,清明节、寒衣节等时点,往往是外出子弟返乡的少数机会,“回乡祭祖”成为维系家族关系的重要环节。死亡在这种结构中被“社会化”,与家庭延续、社群凝聚捆绑在一起。
▌腾冲地处边境,连接着滇西、缅甸甚至南亚,马帮是最重要的运输和交流纽带。
地理环境会深刻塑造一个地区居民的世界观和性格。或许在更久远之前,腾冲独特的地理条件,也为其豁达的生死观和生活态度提供了自然基础的注脚。
腾冲地处欧亚板块与印度板块碰撞地带,是中国三大地热区之一,也是我国最集中的年轻火山地热区。90多座火山,80多处温泉沸泉群以及数以万计的泉眼、喷气孔,其“地热温度之高,压力之大,蒸气之盛,水热活动之强烈,为国内罕见”。
▌一代代马帮人翻越高黎贡山、穿越原始丛林,促成了文化、习俗的交融。
自然的伟力下,毁灭与创造是一体两面。火山曾经带来毁灭,但其带来的火山灰和地热也塑造了富饶的土地。生活在火山脚下的腾冲人,拥有将死亡化为生机的智慧。这座“生死一线”的城市,生于一个时代,而同时亦生于许多个时代。
《我的团长我的团》中,禅达既是一切的开端,也是故事的结局。
传统英雄的结局往往有两个,要么在巨大的命运悲剧前死去,要么卸甲归田,在青砖古瓦下“闲坐说玄宗”。团长龙文章是第一种,主角孟烦了便是第二种,战后他留在了禅达,白首终老。
剧中的禅达并不存在,但它的取景地和顺古镇,却如人们期待的一样:温柔到比忧患更大,比生死更远。
▌禅达是剧中虚构的地名,但腾冲是真实存在于人间。
和顺是个依山面水建立的村寨,四周被大大小小的火山锥包围。一眼望去,依山势自下而上建造的巷道,渐次递升,连续两三公里。村落前面一马平川,疏疏落落的林园和清溪环绕。
在李氏宗祠前,有不少热爱《我的团长我的团》的人们举起手机——这里是剧中的“师部”,也是龙文章华彩段的背景板。而另外几处取景地,诸如“小醉家”、“迷龙家”,也总是环绕着循声而来的剧迷。
▌李氏宗祠,和顺李氏家族上曾涌现了云南都督蔡锷的秘书长李曰垓、哲学家艾思奇(李生萱)等一批文化名人。著名的讨伐袁世凯称帝的《讨袁檄文》就出自李曰垓的笔端,被国学大师章太炎称为"天南一支笔”。
巷道设有闾门,上题道德教化、尊重知识等题词。石板路由火山石铺就,中间有一条极平整的路面,乡人呼之为“灯芯石”。在和顺,无论身份地位如何,只要遇到老人和妇女,便要让出“灯芯石”。闾门对面,有椿树与香樟,溪水长日无声。
在过去,和顺的男人十五六岁便要出门谋生。离家当天,会去财神殿拜祭,然后踩着上马石,由亲人扶上马背,表示最后扶你一把,过了前面的“隔娘坡”,便靠自己去闯天下了。经年累月的踩踏,上马石的表面早已磨损光滑。
▌和顺小巷记录了西南丝绸古道的历史、大马帮生活场景、滇商辉煌的历史与和顺人“走夷方”的生活方式。
我们无从得知,上马石到底送走了多少和顺人,但从为中缅两国外交做出巨大贡献的“桥头老爷”寸玉,到被缅王尊为国师的尹蓉,一代代和顺人成就了这个名副其实的侨乡。
历史的硝烟散去,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如今的腾冲人将生活过成了“火山热海”,汤汁沸腾处皆是人间烟火。
据记载,腾冲人对火山热海的开发和利用,已经有400多年的历史。热海位于县城南10公里处,是云南西部最大的热气田。温泉群的水温达90℃以上,山谷深处常年烟缭雾绕,气浪喧天。热海中心地区有腾冲十二景之一的“大滚锅”,可亲眼目睹“云南十八怪”中的“草包鸡蛋蒸熟卖”,滋味可口,别具风味。
▌腾冲热海,是云南西部最大的热气田,温泉群的水温达90℃以上。来这里便能见到“云南十八怪”之一的“草包鸡蛋蒸熟卖”。
这种“别具风味”的乐观秉性,也延伸到腾冲文化的各个触角。云南的炒饵丝,偏偏在腾冲得了个别名叫“大救驾”。
传说,明末清初的南明永历帝一路逃避清军来到腾冲。厨师来不及将饵块卷切细,只好三刀两剁加佐料炒熟,这位落难皇帝如食山珍海味,就问叫什么名字,厨师答不出,永历帝便给起名“大救驾”。
这故事真伪自然无从考证,但逛累时,鼻端是鲜肉片爆炒下,西红柿和菌菇的香气,面前一碗顶着嫩绿豌豆尖,锅气扑面的饵丝……真的很难不让人产生救赎感。
▌腾冲臭油灯鸡,“臭油”来自香果树,成熟的香果表面红褐色至黑色,榨成的油气味辛涩辣呛,所以香果油又被大家称作“臭油”。
《我的团长我的团》中,一锅热气蒸腾的猪肉白菜炖粉条,让多少从没去过东北的人念念不忘。而腾冲的土锅子,治愈程度绝不亚于东北大菜。
入秋后是吃土锅子的好季节。土陶制的器皿质朴又笨拙,但能保留住食物最鲜甜的本味。浇入以新鲜猪骨熬制的汤底,卧上芋头、酥肉、泡皮、青菜等,上荤下素。送上炭火,慢火煨炖,奇迹开始发生。
等待,造就了白粥上的米油、烤鸭外层的琥珀鸭皮。同理,吃土锅也是不能急躁的,因为要等食材的味道融化在汤里,等耐煮的芋头和萝卜吸饱入味。更何况土锅子也不怕等,连吃一个小时,菜依旧能温暖胃袋。汤底清爽醇和,配上酸辣的蘸水,余意不尽。
▌距离1944年,已经过去了81个春秋,在腾冲苍柏银杏掩映下的铮铮铁骨碧血千秋。
或许在很多年前,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里,腾冲的夜色中,来自天南地北的年轻人也是这样围在一起,憧憬着,等待着。“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只不过,昔年他们升起的炭火,烧热的是我们的陶锅。
编辑/Lili、Tasia
文/许鹏宇
图/视觉中国设计/April
来源:时尚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