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9月28日泰州殡仪馆外,上千戏迷自发合唱《牙痕记》选段,“一见牙痕痛断肠”的旋律盖过风声,连维持秩序的保安都红了眼眶。当戏曲界还在哀叹“名家凋零、传承断层”,81岁的陈德林带着他开创的“陈派”艺术离去,却用60年艺术生涯证明:传统戏曲从不会真的消亡,只要有人守
9月28日泰州殡仪馆外,上千戏迷自发合唱《牙痕记》选段,“一见牙痕痛断肠”的旋律盖过风声,连维持秩序的保安都红了眼眶。当戏曲界还在哀叹“名家凋零、传承断层”,81岁的陈德林带着他开创的“陈派”艺术离去,却用60年艺术生涯证明:传统戏曲从不会真的消亡,只要有人守正创新,有人薪火相传。
在戏曲创新喊了多年却多陷“改腔失味”的困境时,陈德林早在四十年前就给出了答案:创新不是颠覆传统,而是给传统注入活的灵魂。1978年拜淮剧泰斗筱文艳为师后,他没有止步于模仿,而是突破性地将旦腔的柔美融入生腔的刚劲,创造出独具特色的“小悲调”“大悲调”,形成了规范自由又清新抒情的“陈派”风格。
这种创新在《牙痕记》中达到极致。其中“十年不见亲娘面”选段以13度宽音域演绎,打破了淮剧生腔以往的局促感,细腻抒情的腔调被观众誉为“淮剧的轻音乐”。要知道,在传统淮剧里,生角与旦角的唱腔体系泾渭分明,跨界融合曾被视为“离经叛道”。但陈德林的尝试让淮剧唱腔跳出了固定范式,既能表现《赵五娘》中蔡伯喈的悲怆,也能诠释《卖油郎》中秦重的温润,拓宽了淮剧的表现力边界。
更难得的是他对剧目创作的突破。1998年排演《板桥应试》时,淮剧舞台从未有过清装文人角色的范本,且全剧以人物内心冲突为主线,没有激烈的戏剧对抗,被业内判定为“人保戏”的高难度作品。陈德林却一头扎进去,不仅研究郑板桥的诗文书画,更抓住其“难得糊涂”的精神内核,在《考回》一场中用踉跄台步、变调念白表现醉态,却以清亮唱腔传递清醒心境,将角色“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状态演绎得淋漓尽致。这场演出让越剧大师袁雪芬感叹:“他是在演板桥之魂,人物的魂被唱腔展示得淋漓尽致”,该剧最终斩获白玉兰奖等十多项大奖,成为淮剧史上的里程碑。
“创造角色要返璞归真”,这是陈德林的艺术信条,而他践行的方式是“把自己活成角色”。从艺六十余载,他主演上百出剧目,塑造的每个角色都带着“陈派”独有的生命力,这背后是超越常人的坚守与付出。
业内称他为“淮坛铁汉”,绝非虚言。1997年确诊膀胱癌后,他术后3个月就重返舞台,绑着钢板完成8个月巡演;后来遭遇车祸,前后经历6次手术,却依然保持着每年超500场的演出频率,一天最多连唱5场,累计15个小时不休歇。对他而言,舞台不是谋生工具,而是与角色对话的场域。在《团圆之后》中饰演施佾生,他为表现角色的隐忍与绝望,提前半个月体验“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状态,登台时一个眼神的震颤都让观众感同身受;演《刘贵成私访》中的清官,他深入乡镇体验民情,把民间疾苦融入唱腔的顿挫之间,让基层观众直呼“这就是我们认识的父母官”。
这种“戏比天大”的信念,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未动摇。罹患肺癌后,他在肿瘤科病房里改造出“临时课堂”,靠可旋转的输液架支撑身体,录制12万字的《淮剧声腔体系图谱》,录音里还夹杂着“这句要再撒点胡椒面儿”的即兴点评。十几天前入院时,他仍叮嘱女儿陈澄“别耽误演出”,而陈澄在中秋戏曲晚会上没有唱悲切选段,反而以活泼的《卖油郎》选段完成了父亲的嘱托——“他讨厌人哭丧着脸唱戏”。这种对艺术的纯粹坚守,让陈德林的表演超越了技巧层面,成为角色精神的载体。
戏曲传承的核心难题,在于如何让艺术走出“师门圈子”,形成可持续的生态。陈德林用“血缘+戏缘+地缘”的三重传承模式,给出了极具参考价值的范本,让“陈派”艺术从个人风格成长为淮剧主流。
他的家庭堪称中国戏剧界的传奇——夫人黄素萍、女儿陈澄、女婿陈明矿均获白玉兰奖或梅花奖,外孙拿下白玉兰新人奖,实现三代奖项大满贯,成为独一无二的“淮剧世家”。这种血缘传承不是简单的技艺传授,而是精神的接力:女儿陈澄在“陈派”基础上开创“澄腔”,将淮剧带向国际舞台;女婿陈明矿深耕基层演出,延续着他“为百姓唱戏”的传统。
更难得的是,他打破“传内不传外”的旧习,公开收徒39人,其中专业弟子9人,3人成长为一级演员,业余弟子近30人,形成了“十生九陈”的行业现象。弟子柏赞东回忆,先生教戏从无保留,连“陈派”唱腔的换气秘诀都详细拆解,这种开放让艺术得以广泛传播。
在地缘传承上,陈德林更是扎根泰州这片“淮剧沃土”。2012年他牵头成立泰州市陈德林淮剧流派艺术研究会,将“陈派”唱腔纳入当地戏校教材,让家乡后辈从入门就接触到规范的艺术体系。他常年带着剧团在乡镇演出,70%的场次都在基层,用观众听得懂、喜欢看的方式普及淮剧。这种深耕让泰州成为淮剧传承的重镇,在他逝世后,泰州市政府迅速设立200万元“陈德林淮剧传承基金”,首期资助的00后演员王浩宇,正用“陈派甩腔+电吉他”的形式在抖音吸粉五十万,印证了传统艺术的当代生命力。
“陈德林走了,淮剧怎么办?”告别仪式上的这条弹幕,道出了无数戏迷的担忧,但现场的场景早已给出答案:自发合唱的戏迷、病房录制的教材、政府设立的基金、年轻人创新的演绎,构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传承接力”。
他留下的不仅是艺术成果,更是一套可复制的戏曲生存法则。在创新上,他证明传统戏曲可以兼顾艺术性与观赏性,《板桥应试》既保持文人戏的清雅,又加入媒婆戏的通俗趣味,实现“雅俗共赏”;在传播上,他用300多种音像制品扩大淮剧影响力,如今更通过H5互动、短视频等新形式延续生命,泰州文旅局上线的“陈派十三韵”H5,两小时就挤爆服务器,30%用户是90后;在传承上,他搭建的“院校+剧团+民间”传承网络,让艺术既能进入专业教育体系,又能扎根民间土壤。
江苏省文旅厅送的花圈上,“淮剧声腔犹在耳”七个字道尽思念,却不如戏迷的行动更有力量——有人把H5生成的唱段设为手机铃声,有人抢购《淮剧声腔体系图谱》当“传家宝”,有人带着孩子在殡仪馆门口学唱“陈派”选段。正如他生前常说的“戏比天大”,当艺术真正融入观众的生活,成为精神的寄托,就永远不会消亡。
9月28日的泰州,告别仪式结束后,殡仪馆台阶上的麦克风被风吹出轻微电流声,像极了陈德林开嗓前那句熟悉的“嗯哼——”。路过的大妈冲空气接了一句:“老陈,放心走,腔我们接着甩。”
这句朴素的话,或许是对这位宗师最好的告慰。淮剧的舞台上,他创造的角色不会退场;戏曲的传承路上,他点亮的灯火从未熄灭。宗师远去,但只要还有人记得“陈派”的腔调,记得“戏比天大”的信念,传统艺术就永远有未来。
来源:刘绝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