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飞机落地武汉天河机场,舱门打开的瞬间,一股热浪夹杂着江水特有的腥甜气味,像一堵无形的墙,迎面拍了过来。
飞机落地武汉天河机场,舱门打开的瞬间,一股热浪夹杂着江水特有的腥甜气味,像一堵无形的墙,迎面拍了过来。
我叫林涛,青岛人。
在我们那儿,夏天是海风、啤酒和烤海鲜的味道,清爽里带着一丝慵懒。
这里的夏天,是粘稠的,滚烫的,恨不得把人直接摁在蒸笼里。
我下意识地拉了拉Polo衫的领子,感觉汗水已经开始在背上集结,准备搞一次小规模的会师。
“小伙子,克哪里?”
出租车司机一口浓重的方言砸过来,像一块滚烫的石头。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问我去哪儿。
“师傅,去汉口,江汉路步行街附近。”我报上酒店地址,尽量让自己的普通话标准一点。
司机一脚油门,车子猛地蹿了出去。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高楼与老旧的居民楼犬牙交错,毫无章法,却又生机勃勃。
他开得飞快,在车流里见缝插针,喇叭按得又急又响,仿佛那不是一种警示,而是一种语气助词。
“第一次来武汉?”他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
“嗯,出差。”
“搞么斯事的?”
“做品牌咨询的。”
“哦,文化人。”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来我们大武汉,莫被我们这的脾气吓到了。”
我干笑两声,心想,已经被你这车速吓得不轻了。
在青岛,司机开车虽然也快,但总归带着点海边人的从容。这里的快,是一种不容分说的、带着火气的快。
“我们武汉人,嗓门大,性子直,但冇得坏心眼。”司机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自顾自地解释起来,“就像这天气,说热就热,说下雨就下雨,不跟你搞虚的。”
我点点头,没接话。
心里却在默默对比。青岛人也直,但那是“哈啤酒,吃嘎啦”的直爽,是带着咸咸海风味的直来直去。
这里的直,似乎更硬,更冲,像一根烧红的铁棍,直接就捅了过来。
抵达酒店,办理入住,冲了个澡,换了身干爽的衣服,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合作方的李总,李建强,电话打了过来。
“林老弟,到了撒?辛不辛苦?我马上到酒店接你,晚上给你接风!”
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洪亮得像开了外放,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李总,太客气了,您别麻烦了,我刚到,想先休息一下。”
“休息个么斯!来都来了!武汉的晚上才刚刚开始!我跟你说,地方都订好了,最正宗的湖北菜,保你吃了忘不掉!半个小时,楼下等我!”
“嘟嘟嘟……”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有点发懵。
在青岛,我们的商务流程通常是,我到了,先跟对方发个信息报平安,对方会客气地回复“辛苦了,好好休息,明天联系”。
大家心照不宣地给彼此留出足够的空间和缓冲。
这位李总,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半小时后,我准时下楼。一辆黑色的别克GL8已经停在门口,车窗摇下,李建强那张被晒得有些发红的脸探了出来,冲我使劲挥手。
“林老弟!这里!”
他看起来四十多岁,身材敦实,穿着一件简单的T恤,手臂上的肌肉微微隆起,不像个老总,倒像个码头上的大哥。
我赶紧快步走过去,拉开车门。
“李总,真不好意思,还让您亲自来接。”我客气道。
“哎!说这些就见外了!”他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力道不小,“以后就叫我强哥,么斯总不总的,听着别扭!”
我被他拍得一个趔趄,只能尴尬地笑着点头:“好的,强哥。”
车子再次汇入武汉汹涌的车流。
强哥一边开车,一边用那口标志性的武汉话跟我聊天,话题天马行空,从我们合作的精酿啤酒项目,聊到他儿子不听话,再聊到昨天晚上吃的油焖大虾。
他说话语速极快,情绪饱满,说到激动处,会猛地一拍方向盘,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喇叭。
我坐在副驾,全程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神经却高度紧张,一半用来理解他那信息量巨大的方言,一半用来担心他会不会把方向盘拍坏。
晚饭的地点在一条看起来很有年头的小巷子里,店名叫“老巷子私房菜”,没有招牌,就一块木板挂在门口。
“别看地方破,”强哥领着我往里走,“这才是正宗的武汉味道。那些装修得富丽堂皇的,都是骗外地人的。”
店里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辣椒、花椒和各种香料混合的浓烈气味。
没有包间,大厅里摆了十几张桌子,几乎都坐满了。说话声,划拳声,杯盘碰撞声,交织成一首粗犷的交响乐。
我们刚坐下,一个围着油腻围裙的大姐就过来了,手里拿着个小本子。
“强哥,今天来晚了撒,排骨藕汤就剩最后一份了,要不要?”
“要!肯定要!再来个辣得跳,一个清蒸武昌鱼,一个干煸藕丝,一个洪山菜薹。林老弟,你看看还想吃点么斯?”强哥把菜单推到我面前。
我看着菜单上那些生猛的名字,什么“辣得跳”、“绝味牛蛙”,感觉后背又开始冒汗。
“我……我都可以,强哥你定就好。”
“那行!就这几个!再来两瓶行吟阁!”强哥对大姐喊道,然后转向我,“林老弟,尝尝我们武汉自己的啤酒,不比你们青岛的差!”
菜上得很快。
那道“辣得跳”就是爆炒的牛蛙,红彤彤的辣椒铺了满满一层。
强哥夹了一大块给我:“来,尝尝!这个后劲足!”
我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一股霸道的辣味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像一颗炸弹,然后那股辣意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直冲天灵盖。
我猛地呛咳起来,眼泪都出来了。
“哈哈哈!怎么样?过不过瘾?”强哥看着我的窘态,不以为意,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吃不了辣?不像山东大汉啊!”
他给我倒了满满一杯啤酒:“来,用这个压一下!”
我端起杯子,一口气灌下去半杯,冰凉的液体暂时压制住了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
整顿饭,我基本就在“被辣到——猛喝啤酒——再被辣到”的循环中度过。
强"哥"和邻桌的几个大哥显然是熟人,隔着几米远就开始互相敬酒,嗓门一个比一个大,仿佛在进行一场分贝的竞赛。
我坐在震耳欲聋的喧嚣里,感觉自己像个误入战场的文弱书生。
在青岛,我们吃饭喝酒,讲究的是个“舒坦”,是“感情深,一口闷”,但氛围是相对放松的。
在这里,吃饭喝酒,更像是一场“战斗”,充满了江湖气和对抗性。
酒过三巡,强哥的脸更红了,话也更多了。
他搂着我的肩膀,大着舌头说:“林老弟,我知道,你们做方案的,喜欢先调研,搞数据,画PPT。那套东西,我不懂,也没兴趣。”
“我们武汉人做生意,就认一个字,‘人’!”
“我觉得你这个人,靠谱,那你的方案,我就信!”
“你要是跟我玩虚的,那你再牛逼的方案,在我这里也过不了!”
他的话,像他的人,像这里的菜,直接,滚烫,不加任何修饰。
我心里一动。
这或许就是他们的方式。把所有的真诚和不信任,都摆在台面上,用最直接的方式进行筛选。
一顿饭吃下来,我嗓子快哑了,胃里火辣辣的,但心里那点初来乍到的隔阂,似乎也被这股火辣冲淡了不少。
第二天一早,强哥的电话又准时响起。
“林老弟,起了冇?下来过早!”
“过早?”
“就是吃早餐!快点快点,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以为的早餐,是酒店自助餐,或者街边某个安静的早餐店。
强哥直接把我拉到了一个菜市场旁边的小巷子。
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几家卖热干面、豆皮、面窝的摊子一字排开,摊主们手上的动作快得像在变魔术。
食客们端着一次性的碗,或站或蹲,就地解决。
空气里飘着芝麻酱的浓香、面窝的油香和糯米鸡的鲜香。
“老板!来两碗热干面,多把点辣萝卜,再来两个面窝,一碗蛋酒!”强哥对着一个面摊老板吼道。
那老板头也不抬,一边下面一边回吼:“晓得了!自己找位置!”
根本没有位置。
强哥眼疾手快,看到两个人刚吃完站起来,立马拖着我挤了过去,占了两个油腻腻的塑料凳。
“这就是武汉的过早文化,”强-哥-一边用纸巾擦着凳子,一边跟我说,“生活节奏快,冇得时间坐下来慢慢吃。但是,早餐这一顿,绝对不能马虎!”
面好了,我们自己去端。
那碗热干面,面条筋道,裹满了浓稠的芝麻酱,撒着翠绿的葱花和红色的辣萝卜丁。
我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快速地拌匀,然后大口地吸溜。
芝麻酱的香醇,辣萝卜的爽脆,碱面的劲道,在嘴里交织成一种复杂而又和谐的口感。
好吃。
是真的好吃。
旁边一桌,一个大哥因为插队的问题跟人吵了起来。
“你个xx养的!晓不晓得先来后到?”
“老子就站在这里,哪里插队了?你眼睛瞎了?”
两个人脸红脖子粗,指着对方的鼻子骂,眼看就要动手。
我紧张地捏着筷子,心想这下麻烦了。
面摊老板突然抄起一个大铁勺,在锅沿上“哐哐”敲了两下。
“吵么斯吵!要吵出去吵!莫耽误老子做生意!”
那两个大哥居然立刻就偃旗息鼓了,互相瞪了一眼,各自埋头吃面,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我看得目瞪口呆。
强哥在一旁笑:“看到了吧?这就是武汉。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吵一架,不记仇,说不定等哈还能在一起喝杯酒。”
“这……也太快了吧?”
“么办法,生活压力大,不把火气发出来,人要被憋坏的。”强哥嗦完最后一口面,满足地打了个嗝,“走,去公司开会。”
强哥的公司,在一个创意产业园里。
会议室里,他的团队已经等着了。
我打开电脑,准备播放我精心准备了两个星期的PPT。
“林顾问,远道而来,辛苦了。这是我们根据对武汉市场的初步理解,做的品牌本土化策略……”
我刚说了个开场白。
一个剃着板寸头的年轻人就打断了我:“林老师,你这个定位我觉得有问题。‘小资’、‘情怀’这些词,在武汉行不通。”
“对,”一个戴眼镜的女孩接着说,“武汉人喝酒,图的是个热闹,是个氛围。你整个小清新那套,没人买单。”
“你们青岛啤酒够牛吧?但在武汉,还是我们行吟阁、百威卖得好。为么斯?接地气!”
……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发言,或者说是“开炮”。
完全没有举手示意,没有等别人说完再说的礼貌。
想到谁就说谁,互相打断,互相反驳,甚至自己人跟自己人都能争论起来。
会议室里,像过早的巷子一样,充满了火药味。
我的PPT才放到第三页,就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我有点懵,也有点恼火。
在青岛,我们开会,即使有不同意见,也会用更委婉的方式提出来,会顾及对方的面子。
这种场面,简直就是对我专业能力的公开处刑。
我深吸一口气,合上电脑。
“好,看来大家对我的方案有很多想法。那不如这样,我们先不看PPT了。大家畅所欲言,把你们认为在武汉做精酿啤酒,最重要的一点说出来。”
我决定放弃原有的节奏,把会议变成一场头脑风暴。
没想到,这个决定反而激活了他们。
“最重要是酒要烈!口感要重!”
“不对!是价格要实惠!性价比!”
“渠道!渠道最重要!要铺到大排档和苍蝇馆子里去!”
“要有故事!武汉人讲义气,你得整个‘兄弟’、‘江湖’之类的概念!”
他们吵得更凶了。
我站在白板前,快速地记录着这些看似杂乱无章,却又直指核心的观点。
一场会下来,我嗓子都喊哑了。
但那块白板上,一个全新的、更具武汉特色的品牌轮廓,居然奇迹般地清晰了起来。
会议结束,强哥走过来,又是一巴掌拍在我背上。
“林老弟,莫介意啊!我这帮兄弟,就是这个德行,对事不对人!”
我苦笑着揉了揉后背:“没事,强哥。我觉得……挺好的。效率很高。”
这不是客套话。
虽然过程很难受,但结果是好的。他们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帮我省去了大量试错的时间。
他们不跟你绕弯子,直接把最真实的市场反馈拍在你脸上。
疼。
但有效。
下午,我一个人在江汉路附近闲逛,想实地感受一下这里的商业氛围。
武汉的夏天,午后是不能出门的。
街上行人稀少,阳光毒辣得能把人烤化。
我躲进一家咖啡馆,想整理一下上午的会议记录。
刚坐下,就发现自己的手机没电了,充电宝也忘在了酒店。
更糟糕的是,我出门习惯了手机支付,身上一分钱现金都没带。
我尴尬地站在吧台前,进退两难。
“那个……不好意思,我手机没电了,现金也没带,我……”
店员是个年轻的女孩,一脸“你是不是来搞笑的”表情看着我。
就在我窘迫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旁边一个正在喝咖啡的大姐开口了。
“帅哥,莫急。”她说着,从自己的包里拿出充电宝和数据线,“先用我的充电,不够我再帮你把咖啡钱付了。”
我愣住了。
大姐看起来五十岁上下,打扮得很时髦,烫着一头卷发。
“这……这怎么好意思?”
“有么斯不好意思的?”她把充电宝塞到我手里,“出门在外,谁还没个不方便的时候?我也是武汉人,不能让你觉得我们武汉人小气。”
我连声道谢,窘迫地给手机充上电,然后用她给的钱买了单。
我们聊了起来。
大姐是本地人,退休了,每天就喜欢到处逛逛,喝喝咖啡。
“你们外地人,是不是都觉得我们武汉人很凶?”她笑着问。
我老实地点了点头。
“那是你们冇看到我们好的时候。”大姐说,“我们武汉人,就像长江水,平时看着是有点浑,有点急。但真到了关键时候,是能载舟,也能容纳百川的。”
“你看我们武汉的码头文化,讲究的就是‘义气’两个字。邻里街坊,谁家有事,吼一嗓子,能帮忙的都会搭把手。嘴上可能不饶人,但心里是热的。”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强哥,想起了争吵后又若无其事吃面的大哥,想起了那个直接塞给我充电宝的她。
他们的外在,是粗糙的,是带刺的,像一个坚硬的壳。
但壳里面的内核,却是柔软的、滚烫的。
晚上,强哥说有个重要的饭局,要带我一起去。
“我一个做工程的朋友,码头上起来的,手底下几百号兄弟。要是能让他帮我们推,我们这酒,就成了一半。”
饭局设在一个江边的豪华酒楼。
包厢里,坐着一个光头,戴着大金链子的中年男人,气场十足。
他就是强哥说的那个朋友,龙哥。
一开场,就是拼酒。
白酒,一两半的杯子,一杯一杯地干。
我酒量在青岛还算不错,但这种喝法,也顶不住。
几轮下来,我已经头晕眼花,胃里翻江倒海。
强哥看出了我的窘迫,端起酒杯,对龙哥说:“龙哥,我这兄弟从青岛来,喝不惯我们这边的烈酒。后面的,我替他喝!”
龙哥眼睛一眯:“强子,这就不够意思了撒。出来玩,各是各的量。”
“不是那个意思。”强哥说,“我这兄弟是文化人,是来帮我们做事的,不是来拼酒的。把他喝倒了,明天的工作谁来搞?我今天把他完完整整地带来了,就得把他完完整整地送回去。这是我的责任。”
包厢里的气氛瞬间有点僵。
我心里很紧张,生怕他们翻脸。
没想到,龙哥沉默了几秒,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好!强子!我就欣赏你这点!够义气!”他端起酒杯,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行,这兄弟的酒,我同意你代了。不过,你得三杯!”
强哥二话不说,连干三杯。
那晚,强哥喝得酩酊大醉,被我们扶着离开酒楼。
路上,他靠在我身上,含糊不清地说:“林老弟……做生意……先要做人……你对我真诚……我就拿命……陪你……”
我扶着他滚烫的身体,心里五味杂陈。
在青岛,我们的酒桌文化,更多的是一种社交手段,一种拉近关系的工具。
在这里,喝酒,更像是一种考验,一种忠诚度的试炼。
他们用最伤身体的方式,去交换最难得的信任。
这种方式,很笨,很原始。
但也很有效。
项目推进得异常顺利。
有了龙哥的帮忙,我们的啤酒很快就铺进了武汉三镇的大街小巷。
强哥的团队,也展现出了惊人的执行力。
他们吵归吵,但做事从不含糊。定下来的方案,今天开会,明天就能看到结果。
不像我们以前的一些项目,一个方案来来回回能扯皮半个月。
在这里,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一天晚上,我和强哥团队里那个最开始怼我的板寸头小伙子,一起去大排档做渠道回访。
小伙子叫阿杰,95后,武汉本地人。
我们一家一家地跑,跟老板聊天,记录销售数据。
忙到半夜,两人都饿了,就在吉庆街找了个摊子坐下,点了些烧烤和啤酒。
“林哥,刚来的时候,是不是特别不习惯我们?”阿杰喝了口酒,突然问。
我笑了笑:“是有点。”
“我们武汉人就这样,”他说,“脑子里想么斯,嘴巴里就说么斯。藏不住事。”
“有时候,话说重了,自己也晓得。但就是改不了。”
“我刚毕业的时候,在上海待过一年。那里的人,说话都客客气气的,‘您’啊,‘请’啊,不离口。我刚开始觉得真好,有礼貌。”
“后来才发现,那种礼貌,是一种距离。他对你客气,是因为你跟他没关系。他不会骂你,但也绝对不会帮你。”
“有一次我加班到半夜,钱包被偷了,手机也快没电了。我站在地铁口,想找个人借二十块钱买张票。问了十几个人,每个人都客客气气地拒绝我。”
“那一刻,我特别想武汉。”
“在武汉,我要是遇到这事,随便找个路边摊的大哥,跟他说一句‘大哥,借我二十块钱坐车’,他可能嘴上会骂我‘你个小伢这都搞不定’,但钱肯定会借给我。”
阿杰的眼睛在灯光下有点发亮。
“所以,我回来了。我宁愿天天跟人吵架,也不想活在那种客客气气的冷漠里。”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在武汉的最后一个晚上,项目的前期工作基本完成,强哥组织了一场庆功宴。
还是在那个巷子里的小馆子。
还是那群人,还是那么吵。
“辣得跳”端上来,强哥习惯性地给我夹了一块。
我没有像第一次那样犹豫,直接放进嘴里。
辣。
还是那么霸道的辣。
但我这次没有呛咳,也没有猛灌啤酒。
我只是平静地感受着那股辣意在口腔里蔓延,然后,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很痛快。
强哥举起杯:“林老弟,这次项目能成,你是头功!我敬你!”
我也举起杯:“强哥,是我该敬你。你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学到的,不仅仅是怎么在武汉做生意。
更是读懂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哲学。
一种属于江城的,粗犷、滚烫、充满生命力的哲学。
他们就像自己引以为傲的热干面,看起来干巴巴,硬邦邦,需要用热情和真诚的“卤水”去浸润、去搅拌,才能品尝到其中最醇厚的滋味。
他们也像夏天里突如其来的暴雨,来势汹汹,劈头盖脸,但雨过之后,会留下一片清澈和凉爽。
他们把生活的坚硬,活成了一种坦荡。
他们把人与人之间的复杂,简化成了最直接的“行”或“不行”。
这种方式,在习惯了保持距离和体面的我看来,一开始是冲击,是冒犯。
但现在,我看到的是一种宝贵的真诚。
回青岛那天,是强哥开车送我去的机场。
车里放着武汉话说唱,节奏感很强。
“林老弟,下次带嫂子和孩子一起来玩!我带你们去东湖,去黄鹤楼!”
“一定,强哥。”
到了机场,我下车,他没有马上走。
他摇下车窗,递给我一盒东西。
是武汉特产的精武鸭脖。
“路上吃!记得,要买就买这个牌子,其他的都是歪货!”他还是那副不容置疑的语气。
我接过那盒沉甸甸的鸭脖,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强哥,你回去吧。”
“嗯。到了给我发个信息。”
他点点头,一脚油门,黑色的GL8汇入车流,很快就消失不见。
我站在航站楼门口,看着手里的鸭脖,又看了看这座被晨雾笼罩的城市。
我来的时候,觉得它燥热、粗鲁、没有章法。
现在我要走了,却觉得那份燥热是一种激情,那份粗鲁是一种坦诚,那份没有章法,是一种旺盛的生命力。
飞机起飞,穿过云层。
我靠在舷窗上,俯瞰着脚下那片广袤的土地,和那条浩浩荡荡的长江。
我想起青岛。
青岛是海,宽阔,包容,带着一丝蓝色的忧郁和浪漫。它教会人用一种从容的姿态去面对生活。
武汉是江,奔腾,激荡,裹挟着泥沙,一往无前。它教会人用一种燃烧的方式去投入生活。
它们不一样。
真的不一样。
青岛人跟你喝酒,会说:“兄弟,别着急,慢慢喝,酒有的是。”
武汉人跟你喝酒,会说:“搞快点!养鱼啊?是兄弟就干了!”
青岛人帮你,可能会说:“你别急,我帮你问问看,但不一定能成。”
武汉人帮你,会直接说:“包在我身上!多大个事!”
青-岛-的-人-情,像温水,慢慢渗透。
武汉的人情,像烈酒,直接上头。
没有谁好谁坏。
只是城市的气质,塑造了人的性格。
我打开那盒鸭脖,拿出一根,咬了一口。
麻,辣,鲜,香。
各种味道在舌尖上激烈碰撞,刺激着我的味蕾。
就像这座城市给我的感觉。
我忽然觉得,自己以后的人生里,可能都需要一点这样的“武汉味道”。
在我过于冷静和克制的时候,需要一点它的火爆来点燃激情。
在我犹豫和彷徨的时候,需要一点它的果决来推动我前行。
在我习惯了礼貌的距离时,需要一点它的坦率来提醒我真诚的价值。
是的,武汉人跟其他地方的人,真的不太一样。
而我,很庆幸,我来过。
来源:轻舟一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