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曼谷的空气,永远是湿热的,混杂着街边小摊的香料、突突车的尾气和庙宇里飘出的檀香味。我的料理店“苏记”,就开在唐人街一条不起眼的雨巷里。店小,无名,做的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这天,店里来了位特殊的客人,全曼谷最挑剔的美食家,据说他吃遍了米其林,味蕾早已麻木。他点了
曼谷的空气,永远是湿热的,混杂着街边小摊的香料、突突车的尾气和庙宇里飘出的檀香味。我的料理店“苏记”,就开在唐人街一条不起眼的雨巷里。店小,无名,做的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这天,店里来了位特殊的客人,全曼谷最挑剔的美食家,据说他吃遍了米其林,味蕾早已麻木。他点了店里最贵的几道菜,吃完后却摇着头,只说了三个字:“太乏味。”就在我以为要砸了招牌时,我看着他那张倦怠的脸,鬼使神差地说:“我给您做碗面吧,不要钱。”他冷笑,我坚持。一碗清汤,几根面条,几星葱花。他吃完后,沉默良久,起身,对我深深鞠了一躬。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三天后,一列黑色的奔驰车队停在了巷口,全曼谷最知名的主厨,被誉为“泰餐之王”的查猜(Chatchai),带着他最得意的弟子,走进了我的小店。
01
我叫林溯,溯源的溯。三十五岁,来曼谷已经五年了。
五年前,我孑然一身,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从扬州来到了这座“天使之城”。我在唐人街的深处,租下了这间小小的铺面。这里曾经是一家卖佛牌的旧店,空气里常年飘着一股陈旧的香火气。我花了三个月时间,亲手把它改造成了一间小小的料理店。
我给它取名“苏记”。苏,是我的姓氏谐音,也代表着我魂牵梦萦的故乡——江苏。
店里只有四张桌子,一张是我自己用柚木老料打的,另外三张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墙上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只挂着一幅我用毛笔写的字:“大道至简,一味天真。”
我的店,在热闹非凡的曼谷唐人街,算是个异类。周围的店家,无不把招牌做得又大又亮,恨不得把冬阴功、咖喱蟹的照片贴满整个门面。而我的“苏记”,连个正式的招牌都没有,只在门口挂了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店名,字迹已经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
我做的菜,也和曼谷的主流格格不入。这里是酸、甜、辣的天下,口味浓烈奔放,如同热带的阳光。而我做的,是淮扬菜。讲究的是刀工精细,口味清淡,追求食材的本味。一道“文思豆腐”,能把豆腐切得细如发丝,在清汤里散开如一朵菊花;一道“清炖蟹粉狮子头”,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一开始,生意很差。本地人走进来,看菜单上没有他们熟悉的味道,摇摇头就走了。游客们则被外面那些花花绿绿的大排档吸引,根本不会注意到我这间藏在深巷里的小店。
头一年,我几乎都在亏本。但我并不着急。我每天清晨去市场挑选最新鲜的食材,中午开门营业,晚上关门后,就一个人在厨房里,对着一块豆腐,一把青菜,练习刀工,琢磨火候。厨房里的那方小小灶台,就是我的道场。
唯一陪着我的,是店里请的帮工,一个叫玛丽(Malee)的泰国小姑娘。她是我从附近的贫民区找来的,勤快,话不多,但眼睛很亮,像两颗黑曜石。她不懂什么是淮扬菜,只知道我做的东西“不辣,但是很好吃”。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帮我洗菜、打扫,以及用她那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向偶尔光顾的客人解释菜单。
日子就像门口那条雨巷里的青石板,被时光打磨得光滑而平静。我以为,我的人生就会这样,在这间小小的“苏记”里,波澜不惊地过下去。直到那个下午,那位特殊的客人,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湖心。
02
那天下午,曼谷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作响。
店里的客人刚走光,我正准备让玛丽关门休息。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巷口。车上下来一个穿着考究的男人,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快步走进了我的店。
他约莫六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有些花白,但精神矍铄。他穿着一身白色的泰丝衬衫,手腕上戴着一块百达翡丽,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气场。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像是他的秘书或助理,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毕恭毕敬。
“老板,还有吃的吗?”老人开口,说的是一口流利的中文,带着点潮汕口音。
“有。您请坐。”我递上菜单。
老人没有看菜单,只是环顾了一下我这间简陋的小店,眉头微微皱起。然后,他直接对我说:“把你店里最贵的、最拿手的菜,都给我上一遍。”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我知道,这来了位大人物。我没有多言,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厨房。
我做了四道菜:文思豆腐、清炖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还有一道我的拿手菜——水晶肴肉。这几道菜,最能体现淮扬菜的精髓,也最考验厨师的功底。
菜一道道地端上去。老人每道菜都只是浅尝一口,然后就放下了筷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既不称赞,也不批评,只是沉默。
那种沉默,比任何批评都更让人感到压抑。厨房和餐厅只有一帘之隔,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低气压。玛丽站在一旁,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终于,四道菜都上完了。老人用餐巾擦了擦嘴,抬起头,看着我。
“就这些?”他问。
“是。”我点头。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失望,或者说,是意料之中的索然无味。他轻轻叹了口气,对身后的年轻人说:“阿明,结账吧。”
然后,他看着我,说出了那句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的话:“小伙子,你的手艺不错。可惜,太乏味了。”
“乏味?”我愣住了。
“对,乏味。”他靠在椅背上,眼神有些空洞,“我吃过全世界最好的餐厅,尝过最新奇的分子料理,也品过最顶级的山珍海味。到头来发现,所有的味道,都大同小异。无非是酸、甜、苦、辣、咸的排列组合。吃得越多,舌头越麻木,心里越空虚。你这几道菜,是很精致,但……还是在‘味道’里打转,没有跳出来。”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倦怠的脸,突然明白了。他不是在挑剔我的菜,他是在哀叹自己那颗已经被山珍海味填满,却又空空如也的心。
就在那一刻,我心中一动。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先生,您稍等。”我说,“我再给您做一样东西,不要钱。”
老人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他身后的助理阿明想说什么,被他用眼神制止了。他重新坐好,带着一丝玩味,说:“好。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我转身,再次走进了厨房。这一次,我没有去碰那些珍贵的食材。我只是从米袋里舀出一碗面粉,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清水。
我要做的,是天底下最简单,也最困难的一道菜。
一碗,阳春面。
03
阳春面,面中之“素面”,清汤白面,几点葱花,几滴酱油,看似简单,实则最见功力。它不靠任何复杂的调味和珍贵的食材,靠的,是面、汤、油、葱之间最微妙、最和谐的平衡。
我的厨房,变成了我的道场。我屏气凝神,将所有的心神,都投入到眼前这碗面里。
首先是面。我没有用现成的面条。我将面粉和水按照精确的比例混合,加入一点点盐,增加面的筋道。然后,开始和面。揉、揣、醒、拉,每一个步骤,都蕴含着千百次的练习。我的手仿佛有了自己的记忆,在面团上舞动。最后,面团在我的手中,被拉成了粗细均匀、如银丝般的面条。
然后是汤。阳春面的汤,是它的灵魂。不能是浓郁的鸡汤或骨汤,那会喧宾夺主。必须是清汤,清而不寡,鲜而不腻。我取来早上用猪骨、鸡架和火腿吊了三个小时的清汤,滤去所有杂质,只留下最纯粹的鲜美。汤色清澈见底,如一块温润的玉。
接着是油。阳春面的香,一半来自葱,一半来自猪油。我用的猪油,是我亲手炼制的。选用的是猪板油,切成小块,用小火慢慢熬,熬到油渣变得金黄酥脆,油脂清亮透明。那股浓郁的动物油脂香气,是任何植物油都无法比拟的。
最后是点睛之笔——酱油和葱花。酱油,我用的是从国内带来的头抽酱油,只取第一道压榨出的精华,咸鲜回甘。葱花,必须是小香葱,取其最嫩的葱白部分,切成细细的碎末。
一切准备就绪。锅中水烧开,下面条。不多不少,只煮四十五秒。时间短了,面生;时间长了,面烂。捞出面条,沥干水分,放入一个已经用热汤温过的白瓷碗里。
碗底,我只放了三样东西:一小勺熬好的猪油,一勺头抽酱油,一小撮盐。
滚烫的清汤,从高处冲入碗中。瞬间,猪油融化,酱油散开,香气被激发出来,弥漫在整个厨房。
我将煮好的面条,用筷子理成一个整齐的“鲫鱼背”形状,轻轻放入汤中。最后,撒上那一把碧绿的葱花。
一碗阳春面,成了。
没有珍馐,没有炫技。它只是静静地待在碗里,朴素,干净,却散发着一种返璞归真的、令人心安的香气。
我亲自将这碗面端了出去。
老人看着眼前的这碗面,愣住了。他大概没想到,我神神秘秘地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端出来的,竟是这样一碗“清汤寡水”的东西。
他身后的助理阿明,脸上已经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老人没有说话,他拿起筷子,夹起一缕面条,送入口中。
就在面条触碰到他舌尖的那一刻,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咀嚼的动作,变得很慢,很慢。仿佛不是在吃面,而是在品味一段尘封的岁月。
面条爽滑筋道,带着纯粹的麦香。汤头清澈鲜美,猪油的醇厚、酱油的咸鲜和葱花的清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简单却又无比悠长的味道。
那味道,不刺激,不霸道,却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慰着他那早已疲惫不堪的味蕾和心灵。
他吃得越来越慢,眼眶,却渐渐地红了。
一滴浑浊的泪水,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滴进了面汤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在潮汕老家的那个小巷里,母亲也常常在清晨,为他做这样一碗简单的面。那时候,家里穷,一碗面,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东西。那味道,是他所有奋斗的起点,也是他内心深处,最温暖的记忆。
他走南闯北,富甲一方,吃遍了山珍海味,却再也没有找回过那种简单的、纯粹的、令人心安的味道。
他以为他失去了它,没想到,在异国他乡一个不起眼的雨巷里,他再次与它重逢。
一碗面,吃完了。汤,也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老人放下筷子,沉默了良久。
然后,他缓缓地站起身,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躬,无关身份,无关财富。那是一个漂泊的游子,对故乡味道的致敬;是一个疲惫的灵魂,对一份纯粹的感恩。
04
老人和他那个同样震惊的助理走了。我没有要他的钱,甚至忘了问他的名字。
我以为,这只是我平静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很快就会过去。
但我错了。
我低估了那位老人的影响力,也低估了一碗阳春面,在一个顶级美食家心中掀起的波澜。
从第二天开始,“苏记”的生意,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偶尔会有一些穿着讲究、看起来就非富即贵的人,开着豪车,慕名而来。他们不点菜单上的菜,坐下来就只说一句话:“老板,来一碗传说中的那碗面。”
我不知道“传说”从何而来,但我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
一时间,我这间无名小店,成了曼谷上流圈子里一个神秘的传说。有人说,这里藏着一位绝世高人;有人说,那碗面能吃出人生的味道。传得神乎其神。
面对这些慕名而来的客人,我并没有趁机涨价,也没有改变任何东西。我依然是那间小店,那碗阳春面,还是那个不善言辞的我。
来的人,有的吃完后,像那位老人一样,沉默良多,眼含热泪;有的则摇摇头,觉得不过是一碗普通的面条,大失所望。
我从不解释。味道这种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说再多也无用。
然而,树大招风。
“苏记”的神秘传说,很快就传到了一个人的耳朵里。
这个人,就是查猜(Chatchai)。
查猜,是当今泰国厨艺界的泰山北斗。他四十出头,正值创作的巅峰。他师从法国名厨,将法式料理的精致和泰式料理的奔放完美结合,开创了独具一格的“新派泰餐”(Modern Thai Cuisine)。他在曼谷湄南河畔的餐厅“Chatchai's Table”,是全亚洲最难预订的餐厅之一,常年位居“亚洲五十佳餐厅”榜单前列,是无数食客心中的圣地。
查猜是一个极度骄傲和自信的人。他认为,烹饪是一门艺术,厨师是艺术家。他追求的是味道的极致复杂、食材的罕见搭配和摆盘的惊艳视觉。他看不起那些墨守成规的传统菜肴,认为它们是“老古董”,早已被时代淘汰。
当他听到,一碗连配菜都没有的中国清汤面,竟然在曼谷上流社会引起了如此大的轰动,甚至有人说“比查猜的菜更有灵魂”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嗤之以鼻。
“清汤面?灵魂?”他在自己那间价值千万、如艺术馆般华丽的厨房里,对着他最得意的弟子们冷笑,“不过是那些吃腻了山珍海味的富豪们,故弄玄虚的噱头罢了。真正的烹饪,是创造,是解构,是重组!是用最顶级的食材和最复杂的技艺,在舌尖上构建一座完美的宫殿!一碗面?它连地基都算不上!”
他的弟子们纷纷附和,言语中充满了对这种“街头小吃”的不屑。
但传说愈演愈烈,甚至连一些知名的美食评论家,都在专栏里隐晦地提到了“唐人街雨巷里的那碗神秘之面”。
查猜的骄傲,被刺痛了。他无法容忍,在自己的地盘上,出现一个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掌控的“神话”。
终于,他坐不住了。
“备车。”他对自己的副手说,“带上阿提(Arthit)和最好的香料。我要去看看,是什么样的神仙,敢用一碗清汤寡水,在曼谷的美食界撒野。”
阿提,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也是下一届“亚洲青年厨师大赛”的夺冠热门。
一场风暴,正向我这间平静的小店,悄然袭来。
05
三天后,一个寻常的午后。
三辆黑色的奔驰S级轿车,以一种与这条狭窄雨巷格格不入的气势,停在了巷口。车门打开,走下来一群人。
为首的,正是查猜。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色厨师服,纤尘不染,领口用金线绣着他的名字“Chatchai”。他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眼神锐利如鹰,浑身散发着强大的自信和压迫感。
他身后跟着五六个同样穿着白色厨师服的年轻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他。其中一个最年轻、也最英俊的,就是他的大弟子阿提。阿提的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银色金属箱,看起来像是装着什么精密的仪器。
他们一行人,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踏进了我这间小小的“苏记”。
店里顿时显得拥挤不堪。空气中,我熟悉的酱油和猪油香气,似乎都被他们带来的那股紧张而昂贵的气息冲淡了。
玛丽吓得躲在我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查猜没有坐下,他只是用审视的目光,扫视着我的小店。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你就是林老板?”他开口,用的是英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
我点了点头,平静地看着他:“是我。有事吗?”
“我叫查猜。”他报上自己的名字,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足以说明一切,“我听说,你这里有一碗很特别的面。”
“只是一碗普通的面。”我淡淡地回答。
查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普通的面,可引不来维拉先生(Mr. Virat)的眼泪。”
我这才知道,那位老人的名字。维拉,泰国最著名的华裔企业家之一,在商界和美食界,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我今天来,不是来吃饭的。”查猜的眼神变得极具侵略性,“我是来……讨教的。”
他说的是“讨教”,但语气里,却充满了挑战的意味。
他身后的弟子阿提,上前一步,打开了那个银色金属箱。箱子里,不是什么仪器,而是一排排用玻璃试管装着的、五颜六色的香料和酱汁。那都是查猜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顶级调味品,每一小瓶,都价值不菲。
“这是我最新创作的一道菜,我称之为‘湄南之梦’。”查猜指着那个箱子,像一个展示自己王国的君主,“它用了十七种不同的香料,五种不同的高汤,以及来自日本北海道的顶级扇贝。它的味道,层层递进,如同一首交响乐。我想,用它来和你那碗‘普通的面’交流一下,应该很合适。”
我明白了。他不是来讨教,他是来踢馆的。
他要在我的地盘,用他最引以为傲的复杂,来碾压我的简单。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骄傲的脸,没有愤怒,也没有紧张。我只是平静地说:“我的厨房很小,怕是盛不下您这尊大佛。”
“无妨。”查猜挥了挥手,“我的团队,可以就在这里操作。我只需要借用你的火。”
这已经不是请求,而是命令了。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跃跃欲试的年轻弟子,最后,我点了点头。
“可以。”
我的妥协,在查猜看来,是怯懦。他脸上的笑容更加得意了。
一场无声的战争,就在我这间小小的厨房里,拉开了序幕。
06
查猜的团队,训练有素。他们迅速在我狭小的厨房里,铺开了一块操作区。各种我见都没见过的烹饪工具,被一一摆开。
来源:憨批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