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对许多人来说,这样的「饭桌奇景」并不陌生。丝瓜汤可以幻化成鱼汤、苦瓜、猪肝......它不挑地域、不限食材,总是以相似的方式登场——父母用看似关心、实则否定的语气,将孩子的情绪包裹、稀释,让一切诉求被忽略、归零。
最近,一碗「丝瓜汤」悄然席卷了互联网。
在博主@累子的家庭剧场中,「丝瓜汤」成为了一切对话的触发开关和最终归宿:
「今天的丝瓜确实是老啊,说到老,累子你也老大不小了......」
「你这么凶干嘛啊?你这么凶是因为你肝火太旺,你知道吗?你喝点丝瓜汤降一下火气吧。」
对许多人来说,这样的「饭桌奇景」并不陌生。丝瓜汤可以幻化成鱼汤、苦瓜、猪肝......它不挑地域、不限食材,总是以相似的方式登场——父母用看似关心、实则否定的语气,将孩子的情绪包裹、稀释,让一切诉求被忽略、归零。
你说工作还可以,他们说别骄傲;你说你难过,他们说你想太多。在这些对话里,父母看不见「你」,「你」也难以理解他们,双方都会「上火」。
平常跟朋友相处时情绪稳定的你,一跟父母说话,就忍不住开始怼起来。
这些广泛存在的代际沟通困境,是「丝瓜汤」能够成为现象级热梗的重要原因——它以一种戏谑且荒诞的方式,精准呈现了家庭中沟通失效的时刻,成为了无数年轻人情绪的出口。
为什么我们会对「丝瓜汤」感到厌烦?而父母为什么总是看不见我们?
01
在心理学意义上,这种针对孩子的思想和感受的侵入性和操纵行为被称作「父母心理控制」(Parent Psychological Control, PPC)。
使用这种控制方式的父母,往往通过操控孩子的内心世界来行使权力。他们难以区分自身需求与孩子需求之间的界限,无法想象孩子的感受与观点[1]。
心理学家 Brian K. Barber 将「父母心理控制」的策略归纳为以下6种[2]:
▨ 限制言语表达
父母通过打断、抢话、说教、引导式提问等方式掌控谈话节奏,使孩子无法完整表达自己。
比如:当他们打电话过来问你「吃饭了没?」,你才答了一句「吃了」,电话那头就开始数落你的「罪状」——外卖吃太多、经常熬夜、喝太多冰......
▨ 否定感受
不同于限制表达,否定感受是一种更为隐蔽的控制方式。父母通过贬低、讽刺或贴标签的方式,否认孩子情绪的合理性。
当你随口说一句「工作没意义」,或者抱怨几句工作环境,他们可能会用「你太敏感了」、「你就是太闲了」等话语轻描淡写地抹除孩子的真实感受。
《 妈妈朋友的儿子 》
▨ 人身攻击
相较于否定情绪,人身攻击对孩子造成的伤害更加直接且深刻。它通过贬低价值、翻旧账、质疑孩子在家庭中的角色等方式,使其陷入自我怀疑,产生羞耻感。
比如,当你和父母就某事争辩时,他们没有回应你的观点,而是突然话锋一转说:「你脾气这么冲,哪个男的受得了你?」
《 亲爱的仇敌 》
▨ 内疚诱导
值得注意的是,「父母心理控制」并不总以一种「进攻」的姿态进行。
有时,父母会将自己置于「受害者」的位置,反复强调自己为家庭做出的牺牲,把责任转嫁给孩子,使其活在亏欠与自我责备中。
《 狗十三 》
▨ 爱的撤回
与「内疚诱导」一样,「爱的撤回」也是一种以「情感」为武器的控制方式。
在这种情况下,父母不会直接指责,而是通过语言或回避互动传递出威胁与否定,暗示孩子「你已经不值得我付出了」。
例如:当孩子没有满足父母的期望,或者反驳他们的立场时,他们会立刻「变脸」,并且说:「随便你,我不管你了以后,我这个长辈做得太失败了,你之后想干什么干什么。」
▨ 情绪行为不稳定
父母在与孩子的互动中表现出不稳定的情绪状态,在关怀和攻击性表达之间反复横跳。
《 狗十三 》
02
当我们面对「父母心理控制」时,心中产生的抵触情绪,并不是「叛逆」,而是一种主体性被侵犯的本能反应。
根据自我决定理论(Self-Determination Theory, SDT),人类天生具有三种基本的心理需求,它们构成了心理健康与积极发展的基础[3]:
▨ 自主性(Autonomy):我们需要感觉自己可以做决定,生活掌握在自己手中。
▨ 胜任感(Competence):我们希望掌握技能,并在行动中感受到「我能做到」。
▨ 关联性(Relatedness):我们渴望与他人建立真实的、被接纳的情感联系。
而实施心理控制的父母,恰恰挫伤了这三种心理需求。其中,对「自主性」的破坏最为直接、影响也最深远。
研究发现,在心理控制下成长的孩子,更容易产生受控型动机——不是出于兴趣、好奇或热爱,而是为了逃避内疚、羞耻、或害怕失去父母的认可[4] 。
换句话说,他们做的每一个决定,并非出于「自我意志」,而是为了取悦父母。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换取父母的爱与肯定。
这种「有条件的爱」最初会以外部压力的形式存在,久而久之,孩子会将其内化为自我要求,也就是内射调节(introjected regulation)——即使父母不在身边,孩子也会继续自我施压,只为了成为他们心中的懂事、听话的「好孩子」。
然而,这种「肤浅的顺从」(Superficial Compliance)并不会带来内心的平静与真正的成长。
相反,过度依赖外部标准的自尊体系会剥夺我们的自主性,侵蚀我们对自我价值的认知,让「我是谁」这个问题变得越来越模糊。
Soenens 和 Vansteenkiste 等人的研究证明了这一点。他们发现,「父母心理控制」更容易催生出适应不良的完美主义,孩子会以僵化、强迫性的方式追求高标准,一旦失败就会陷入自我批评与价值感崩溃[5]。
《 妈妈朋友的儿子 》
此外,孩子的内心世界也会常年处于一种高度撕裂的状态:
▨ 一边拼命讨好父母,一边暗中积累怨恨;
▨ 一边渴望被接纳,一边又不断压抑真实的需求。
内在的双重拉扯不仅会带来了大量的情绪耗损,还可能在成年后演变为更深层的心理困境。
例如:在人际关系中形成讨好型人格、在亲密关系中表现出焦虑型依恋,以及持续的自我压抑与情绪倦怠。
害怕听到那句「喝点丝瓜汤」,正反映了我们长久以来对丧失自我主体性的恐惧。
03
然而,现实情况往往更为复杂。
很多时候,「父母心理控制」并不总是一种主动且有意识的操控行为。
它未必出于明确的权力意图,而是一种情感的外化,是父母无力调节内在痛苦时,对外部世界的一种「索取」。
当我们将目光从「被控制的自己」移向「试图控制的父母」,也许会发现,在那些反复提醒、频繁干涉背后,藏着的是父母未曾处理的情绪创伤。
1. 缺乏安全感的外化
许多父母的控制欲,实际上源于内心的不安全感。
由于缺乏足够的自我觉察和情绪调节能力,他们常常难以识别、承认,更无从处理这些焦虑。这些无法消化的情绪,便被投射到最容易「干预」的对象身上——孩子。
在这种情况下,「控制」成为了一种心理防御机制:通过不断介入、反复提醒,父母能够短暂缓解焦虑,重新确认自己在亲子关系中的「角色价值」。
这种心理层面的防御,其实与父母成长的年代和所处的社会环境有着深刻关联。
在年初的采访中,资深心理咨询师王雪岩曾跟我们聊过,「中国人普遍的生存焦虑都非常严重,父母的那个年代生存环境是很严酷的,更多是我如何活下来,而不是我如何更好地生活,于是会注重培养孩子活下去的能力。」
「爱是需要建立在内心安全的基础之上的,如果生存都还感觉受到威胁,那是很难去爱的。」
对他们来说,提供物质保障很可能是爱的直接表现。共情的回应从未被纳入「做父母」的必修课。
同时,一些尚未处理的创伤没有消失,而是以叮嘱、焦虑、过度控制等形式,悄悄传递给下一代。
于是,他们习惯性地反复提起「我们小时候多苦」、「你们这一代太幸福了」,并执着于「什么食物最有营养」。他们试图通过这些「过来人」的经验提醒我们,尽管许多已经不再适用于当下。
《 饮食男女 》
2. 深层焦虑导致界限模糊
正如文化社会学家阎云翔在接受澎湃新闻的专访时所说,中国传统家庭是作为一个功能性团体存在的,亲密关系往往要让位于家庭中的等级与纪律[6]。
在这个维系生产和生存的基本单位中,父母作为「管理者」,掌握资源与权威,而子女则作为「劳动力」,处于服从和依赖的位置。尽管这种模式压抑了个体情感,但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却是高效而稳定的。
然而,随着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加快,家庭不再是唯一的庇护所。年轻一代拥有了更强的生存能力,也更早开始构建属于自己的生活轨迹与价值体系。
与此同时,个人主义正在重塑着亲子关系。理解、支持与边界感逐渐取代了「听话」、「成全」等传统义务式认同,成为新一代的核心诉求。
这种转变,对许多父母而言,是一次深刻的心理震荡。因此,他们在困惑与失控中,本能地收紧「控制」的缰绳。
对一些父母来说,「控制」甚至成为确认亲密关系的一种方式。他们习惯用提醒、唠叨,甚至挑剔,来确认你还在听、还在回应、还愿意和他们保持连接。
在这样的情感结构里,「控制」是一种对失去连接的深层焦虑的回应,是一种「依恋式的介入」——只要孩子采纳了他们的建议、回应了他们的期待,他们便从中获得一种被需要感。
这种状态,在心理学中被称作关系的「纠缠」(Enmeshment):父母过度依赖子女来满足自身的情感需求,导致亲子间的界限变得模糊。
《 苦尽柑来遇见你 》
他们常常难以区分:「这究竟是你的事情,还是我的情绪?」
比如:你今天没吃饭,他们就开始焦虑;你回家晚了点,他们便坐立难安;你没有及时回复消息,他们就觉得被冷落,仿佛被排除在你的生活之外。
孩子的一举一动,成了他们情绪的晴雨表。哪怕一点风吹草动,也足以掀起内心的风暴。
04
毫无疑问,「丝瓜汤文学」的走红,创造了一个支持性的网络空间,使我们得以识别、理解、讨论自己的创伤和感受。
但最终,我们依旧需要回到现实里,去面对至今仍深刻影响着我们的父母。
当我们回忆和反刍那些伤害时,或许不再是出于怨恨或指责,而是为了找到一条通往自我、划定边界的道路。
正如精神分析师李沁云在接受「简单心理」采访时说的那样,对待原生家庭的最终的态度是「接纳」。
接纳,并不意味着妥协。它不是对伤害的轻描淡写,也不是对父母行为的无条件谅解。
它更像是一次深刻的辨认与转向——
我们开始理解父母的局限,明白他们的爱里掺杂着不安与无力。
我们不再执着于从他们那里索求理解与认同,而是学会把注意力转向自己,开始去分辨:哪些是真正属于我的声音,哪些是被内化的来自他者的评判。
我们能允许自己「又爱又恨」,不再压抑情绪,陷入内疚。
只有这样,真正的转变才有可能发生。
《 想做饭的女人和想吃饭的女人 》
作者 予警
责编 罗文
头图/封面《饮食男女》
参考文献
[1] Barber, B. K., & Harmon, E. L. (2002). Violating the self: Parental psychological control of children and adolescents. In B. K. Barber (Ed.), Intrusive parenting: How psychological control affects children and adolescents(pp. 15–52). 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
[2] Barber B. K. (1996). Parental psychological control: revisiting a neglected construct. Child development67(6), 3296–3319. [3] Ryan, R. M., & Deci, E. L. (2000). Self-determination theory and the facilitation of intrinsic motivation, social development, and well-being.The American psychologist55(1), 68–78. [4] Deci, E. L., & Ryan, R. M. (2000). The "what" and "why" of goal pursuits: Human needs and the self-determination of behavior.Psychological Inquiry, 11*(4), 227–268. [5] Vansteenkiste, M., Zhou, M., Lens, W., & Soenens, B. (2005). Experiences of Autonomy and Control Among Chinese Learners: Vitalizing or Immobilizing? Journal of Educational Psychology, 97(3), 468–483.
[6] 《专访丨阎云翔:从新家庭主义到中国个体化的2.0版本》,澎湃新闻,2021年8月3日。
来源:简单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