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朝凤歌,我爹是宫里的一个低级书吏,我娘是个农家女。 据我爹自个说,他曾是进士及第出身,本来是有官可做的,但是拜官有门槛,他太穷了掏不起银子,于是他的名字就被人顶替了。
我叫朝凤歌,我爹是宫里的一个低级书吏,我娘是个农家女。 据我爹自个说,他曾是进士及第出身,本来是有官可做的,但是拜官有门槛,他太穷了掏不起银子,于是他的名字就被人顶替了。
投状无门时,我爹想跳河被我娘拦了下来,于是我爹就赖上了我娘,接着就有了我。 我总觉得我爹是在吹牛皮,而我娘拦着我爹也是贪恋我爹的美色。
1.
不过我爹肚子里应该是有些墨水的,单看家里唯一不漏风的那间房里的书便知道了,真真应了柳河东那句:“处则充栋宇,出则汗牛马。” 当然,那一屋子书也有我娘的功劳。 在给我爹买书这件事上我娘从不马虎,家里那一亩三分薄田的收入有一半都用来给我爹买书了。 我脚上那双老布鞋,破了补补了破,都快补成大头鞋了,我娘都舍不得给我换双新的。 好在补鞋的布都是从我爹裤腿上裁下来的,我心里才算平衡一些。
只有在一件事情上,我很怀疑我爹的文化水平。 那就是给我取名。 据我爹讲,我出生那天,我娘生产艰难,愣是从旭日东升折腾到金乌西坠。 我爹在门外等得焦急,突然听到我“哇”的一声,我爹也“哇”的一声就把院子里那只大公鸡吓得跳到墙头上。 我爹说,那只大公鸡站在墙头上扑棱着翅膀伸着脖子喔喔叫,在落日余晖下特别像一只凤凰。 于是,我爹一拍脑门,我的名字有了,就叫凤歌。
我爹姓朝,所以我就朝凤歌。 本来吧,我对我的名字还挺得意,但当我知道了我名字真正的来历后,我就很恨那只鸡,经常提着刀到处撵它。 有一年夏天,有一个贵人经过我家讨水喝。 我家穷得揭不开锅,于是我爹杀了那只大公鸡招待贵客。 贵客吃得很香,我啃鸡爪子也啃得很香。 饭后,贵客跟我爹聊天,看到我家家徒四壁却藏了一屋子书,颇为赞叹。 为了感谢我爹,贵客许诺要给我爹某个差事。 正蹲在门口嗦鸡脚骨的我一听,当下就不再恨那只鸡了,不仅不恨了,我还挺感谢它。 于是我又吧唧吧唧狠狠嗦了两口。 后来,那个贵客还真给我爹寻了个差事。
我爹高兴得屁颠屁颠地去宫里任职去了。 虽说是个小小的书吏,但至少家里从此多了份收入,我们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我爹第一次休沐回来,就给我带了好些我从没见过的新鲜玩意,还有几件好看的半旧衣服。 那衣服可真好看,那样式和面料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姑娘穿的。 我问我爹衣服哪来的? 我爹说是陆大人送的,他家姑娘跟我一般大。 原来那位贵客是翰林院的编修陆文济大人。 我爹给了我两块糖打发我出去玩,我没走,坐在门口偷听他和我娘说话。 我爹跟我娘盘算着等开春就把我送到京城里新开的女学去上学。
爹说新办女学是太子提出来的,几经波折才在京城里开始试行,世家贵女们今年已经入学了。 等开春,平民家的女孩儿也能入学。 开春了,入学的消息却迟迟不见。 爹说开办女学在朝堂上争议很大,但据说太子在竭力促成此事。 爹说,太子都不放弃,咱们也不能放弃,再等等。 又一个开春过去了,入学还是没有消息。 爹说,下一个开春指定行。 只是…… 还没等到下一个开春,我爹就没了。
2.
是陆大人把我爹送回来的。 我爹浑身是血,眼角鼻孔嘴唇和耳朵也都有血渍,头发也乱糟糟的。 就连一只脚上的鞋子都不知道哪去了,露出的那只脚的脚指头只剩下一个大拇指。 陆大人看着我和我娘干瞪着我爹的尸身不说话,他很沉重地跟我们说对不起。 我跟陆大人道了谢,送走陆大人。 临走时,他说:“别追究,赶紧走!” 我没说话,只对他点了点头。 天上的月亮很圆很亮,照的村里那条被踩得平坦的小路也泛着冷白色的光。 关上院门,进了屋,娘已经开始给爹擦洗了。 我爹平时很注重形象,他经常跟我说文人都是有风骨的。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穿着整洁是对自己和别人的尊重。
所以,即便他要穿那条短了裤腿的裤子,也会浆洗得干干净净,压得平平整整才会穿上。 我端来一盆清水给爹洗头发,娘用帕子轻轻擦着爹的额头、眉眼、鼻骨、脸颊…… 手帕换了一块又一块,水换了一盆又一盆…… 不是说人死了身体里的血液会停止流动吗? 为什么爹眼角的血一直不停往外渗? 娘说:“就这样吧,流干了也就不流了。” 拿来爹平时舍不得穿的那身衣裳放在床边,我伸手要给爹换鞋,娘拦着我,让我出去了。 我知道娘是怕我看了爹那残缺的脚指头心疼,心里生恨。 我们只是小小的蝼蚁,拿什么跟命运抗争? 可是娘啊,难道蝼蚁就没有生存的权利和尊严了吗? 我出去合上门,娘给爹换衣服。 我坐在门外听着娘在和爹小声说着话,细数着他们的过往。 说着说着娘终于哭出声了,嘴里一直喊着煦郎…… 我抬头瞥见灶台上还摆着午后娘给爹做的红烧野鸡。
那是我和娘一早去山上打来的。 娘的身手很好,拿着弹弓找准目标一打一个准。 昨天,娘还专门去镇上给爹打了二两酒,说爹这次俩月才回来,就让他喝点高兴高兴。 饭菜做好了,娘搬个小板凳和我坐在院门口老树下等着爹。 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爹的身影。 结果, 等的饭菜都凉了。 等回来的爹也变成了一副冰凉。 “咯吱”一声,娘打开门走到我跟前,伸手将我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跟我说: “歌儿,去收拾好东西,跟娘带着你爹走!”
娘到院子去推车,我进屋将被子拿出来铺到板车上。 娘将爹抱到板车上躺好。 我头一次发现我娘的力气竟是那么大。 可明明小时候,我不愿意走路吵着要抱抱的时候,娘都会说她没力气,让爹抱着我。 娘,你又骗我。 借着月光,我跟着娘用车推着爹进了村东头的山里。 这山就是娘带着我给爹打野鸡的山。 我们偶尔会来拾柴打野味,但每次都不会往里头走,娘说山里头有狼,专门叼小孩。 可这次,娘却带着我推着爹一直走到了山里头很深很深的地方。
3.
左拐右拐,终是走到了。 走得天都微微亮。 走得差点把脚上那双娘新给我纳的鞋磨出洞来。 这里是一处小小的山谷,周围都是山峰和高耸的树。 山谷中间有一个盖着厚厚茅草的木屋,一条小溪从木屋旁潺潺流过。 娘把爹埋在了木屋边上的空地。 我把娘给爹打得酒和做得饭菜摆在爹的坟前。 娘说,这样好,以后爹就能天天陪着我们了。 白天,我和娘把木屋简单收拾了一下,夜里又借着月光返回家里,把爹的书全部搬到了木屋。 娘说,那都是爹的宝贝,一定要保管好。 山里的日子很宁静,娘开始每天带着我爬山上树,教我识药草,打野兔。
然后娘再将晒干后的药草拿到山下去卖,换回一些糙米。 每次娘下山,我就呆在木屋翻看爹的那些藏书。 爹的藏书种类很丰富,大多晦涩深奥。 不过,我最爱看的还是那些话本故事。 只是偶然一次,我刚拿起一册话本翻看,夹页里掉落下来一张纸。 纸上是我爹的字迹。 我爹平日写字有个习惯,会用几种字体写一篇文章。 而那张纸上便用了小篆、隶书、楷书三种字体。
我捡起纸,默默读了起来。 ……自古华夏,男尊女卑,已成陈规。然观诸史册,女子之才,不让须眉。余深感此非天道,实乃人为之制。…… ……女子之才,犹如潜藏之珠,不经琢磨,难以放光。……故当广开学馆,使女子有展才之机。 ……女子之志,常被世俗所囿,不得伸展。然女子有志,亦可为国家栋梁。…… 爹的文字如晨钟暮鼓,仿似唤醒了我内心深处的某些触动。 我相信了我爹,他没有吹牛,他一定是进士及第出身。
转眼间,我们在山里住了五年。 娘的身体越来越差。 在看到我能独自去摘草药打猎的时候,她好像身体一下被抽空了。 我知道,娘只是还凭着一口气吊着自个。 她放心不下我。 而我也贪心地想让娘再多陪陪我。 我翻出一本医书,凭着医书上的法子给娘找药草。 一日,我出去找药草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名男子。 男子坐在树下,全身的衣服虽然被划破,但是能出其面料的昂贵。 他腿受了伤,正坐在树下抓起一颗药草在石头上砸碎往自己的伤口上敷。 我本想走开,可是他用的药草不对。 走出两步我还是没忍住回过头,上前将他腿上的药草弄掉。 他警惕地拿起身边一块石头举了起来。
我瞪了他一眼,将背篓放下,取出一颗药草。 又从他举起的手里把石头抢过来。 他失血过多,身体很虚弱,根本抢不过我。 我把药弄好,敷在他的伤口上。 从他破烂的衣服上撕下一块,将伤口包扎好。 “你懂医术?”他虚弱地开口。 “不懂,只是识得几颗药草罢了。”我淡淡地回答他。 包扎好,我背起背篓准备回家。 刚转身,他头一栽昏倒在了我脚下。
4.
“煦郎……” 门廊下,我正在给娘喂药,娘突然喊了一声。 我回头一看,他醒来换好了衣服站在卧房门口。 他腿上有伤,虚扶着门框,但却站得笔直。 墨发披散,眉如远山含翠,斜飞入鬓,一双深邃的眼眸静静盯着我和娘。 我爹那件青色粗布麻衣,早已洗得发白,穿在他身上,却透出一股子从容淡定的气质。 “煦郎,你回来了。”
娘扒拉开我送药的手,摇晃着向他走去。 我连忙拉住娘的胳膊,“娘,那不是阿爹。” 娘迷茫着眼睛看着我,又看了看他。 转过头走到爹的坟跟前坐了下来,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 娘的状态越来越差,吃了许多药总不见好转,有时候甚至会忘了我是谁,但嘴里总念叨着爹的名字。 我去灶房换了一碗药,端出来递给他。 “把药喝了,进去躺着。” 他接过药碗,仰头将药喝尽,“多谢姑娘,等伤好了我就走。” “嗯。”我淡淡地应了声。 他掏出一块玉佩,说是报酬。 那是一块上好的玉佩,质地温润,色泽透亮。 玉佩很好,但是我不能收。 “不用报酬,伤好了赶紧离开便是。”我说。
见我不收,他便收起玉佩,回到床上躺了下来。 白天我去采药,出门前给他们做好饭,快傍晚时回去。 偶尔回去早了,能看到他坐在院子,手里捧着一本我爹的书,娘坐在他旁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书,静静地听娘说话。 我看到了娘久违的笑脸。 自从爹走后,娘就很少笑了,难得见到娘笑得那么开心,我心里也高兴。 我默默告诉自己,这就当作帮了他的报酬吧。 三个月过去,他的伤好了。 我也发现木屋周边多了些人活动的轨迹,我知道他就要离开了。 这日,我照常早早起来给他们做好饭,背上背篓出了门。 我知道他也醒了,站在窗前一直看着我出门。 他是该走了。
本就是萍水相逢,那日换做是别人昏倒在我跟前,我也不会坐视不管。 傍晚回去,娘靠着爹的坟头睡着了。 我把娘抱回卧房,娘做梦了,嘴里呢喃着: “煦郎,不要走,歌儿还没回来……”。 给娘掖好被子,我出来看到桌子上放了一个袋子。 打开一看,竟是满满一袋碎银子。 这样也好,两不相欠了。 …… 四时交替,冬去春又来。 爹的坟旁边多了一座新坟。 娘终是舍下我,去陪爹了。
5.
娘的离开,像是带走了我所有的力气。 恍恍惚惚睡了三日,吃了些东西,给爹娘磕了头,我背上行李下山。 我曾在爹的藏书中看到一本游记,记录了很多地方人文风貌。 书页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书中的文字仿佛穿越时空,将我带到了一个个遥远的地方。 那些是我未曾去过的远方。 兜里揣着那包碎银子,我踏上了那些未知的路。
往东去,那里有一望无垠的大海,我跟着当地的人捕鱼采珠,体验大海的变幻无常。 往南去,那里平原肥沃,稻米香甜,我跟着阿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往西去,我见到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每一块石头都讲述着古老的故事,我目睹大汉们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地进行冶炼。 往北去,那里覆盖着广袤的雪原和森林,我喝了最鲜美的马奶酒,骑着马在雪原上驰骋。 间隙抬眸,已然春又来。 三年时间不过转眼间的事。 当我再次站到京城最繁华街道上时,炎华王朝已经换了主子。
去岁锦泰年,今日已是昭启年。 新帝即位,满街欢庆。 春风和煦里,有人欢喜有人愁。 街上众人跪地高呼新帝万岁。 而此刻东边的渔民却在时刻提防着海盗侵袭;西边的矿工正经历着严重剥削;南边的农民被沉重税收压弯了腰;北边的人民还承受着战争创伤,修复家园。 无心街上欢愉气氛,我买了些水果点心拎着,回去看爹娘。 三年未见,爹娘一定想我了。 踏进院子,我开心地喊了句:“爹娘,我回来啦!” 放眼看去,爹娘坟头摆着贡品。 走近一看,点心精美,水果新鲜,竟是比我买的还要好很多。 心里疑惑间,一个黑影闪到跟前。 “姑娘可算回来了,快走吧,我家主子有请。”
6.
皇家的马车就是好。 上等紫檀木雕刻云纹水波,车顶金色宝盖上镶嵌着琉璃,宝盖四周垂挂着金丝流苏,随风轻轻摇曳。 车窗帷幕上绣着精美的花鸟图案,色彩斑斓,很是生动。 拉车的马也是精挑细选的良驹,毛色光亮,体态健硕,马鬃和马尾被梳理得整整齐齐。 屁股底下那张虎皮垫子,毛色斑斓,柔软舒适。 “姑娘怎么不问我家主子是谁?” 坐我对面的少年,约莫十二三岁,一身黑衣,墨发高束,几缕发丝垂在额前,眸光清澈,说话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这么明显了,我还用问吗?”我指着马车内车身上雕刻的祥龙云纹。
祥龙云纹,这普天之下除了那位,还有谁敢用。 “嘿嘿,姐姐好聪明。”少年爽朗一笑,直接改口叫我姐姐,还冲我竖起大拇指。 我也没反驳,到底是个孩子,还是个好看的孩子。 马车外突然热闹起来,掀起帘子一看已是到了城里,想来应该很快就要到皇宫了。 当初在山里遇见时,原以为是哪家贵公子落难。 不成想,原来是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公子。 一路上心里忐忑,三年前就已经两清了的事,不知为何如今又要我进宫。 小侍卫领着我走到勤政殿门口。
“苏公公,劳烦通报一声,就说姑娘到了。” 那位慈眉善目的苏公公看了我一眼转身进去,不过片刻便出来说皇上让我进去。 垂着头一进去,我跪在了地上,“民女见过皇上,皇上万安。” “起来吧!” 这声音比三年前听起来低沉了些许。 我没敢抬头,低着头等皇上发话。 “女官职位可还有什么空缺?” “啊?” 我以为他是在问我,疑惑地应了声,抬头才发现原来不是问我。 我连忙低下头,窘迫到脚掌抓地。 在我左手前方几步远有位女官立于殿中。 她身着深青色宽袖长袍官服,衣摆及地,腰间系以玉带,隐约可见袖口绣着金丝宫纹。 想来应该是位品级不低的女官。 女官俯首回答: “回陛下,现下女官之位都已有安排,唯有……” 女官不知为何停顿了一下。 “唯有彤史一职尚有空缺。”
勤政殿内有一瞬间的沉默,沉默中似乎还有一丝尴尬。 我虽没入过学堂,也还没嫁人,但多亏了我爹,我识字。 我爹那些藏书,我看了个八九不离十,自然也知晓彤史是做什么的。 皇上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停下笔,抬头看向我。 “你可愿入职彤史一职?” 多年未见,他已经不是那个身穿粗布麻衫,寡言少语的少年了。 眼前那人,身着金丝绣龙玄色龙袍,头戴玉珠金冠,浑身上下透着王者气息,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深邃眼眸。 我只敢多看一眼,便低下了头。 天子威严,不是我等小民能直视的。 小命要紧。 “民女愿意,多谢陛下垂青。” 他嗯了一声,不冷不淡得将我打发出来。 在门口等了会,那位女官出来领着我往彤史阁走。 “我是尚宫局掌事沈慧珠。陛下刚刚登基,后宫暂无妃嫔,你就暂且待在彤史阁,以后有什么事情直接来找我即可。”沈尚宫边走便给我介绍。
沈慧珠年约三十,眉如远山,端庄秀丽,脸上透着成熟与稳重。 如此年纪便能做到女官之首,定是有过人的才智。 只是我没想到皇帝后宫竟无妃嫔,那我这彤史一职岂不有些太清闲? 沈尚宫将我送至彤史阁门口,告诉我会有一名宫女来协助我。 我本想说我一闲职就不需要人协助了,又一想或许这是宫里的规矩,便老老实实的接受了。
“宫中非比寻常人家,一言一行皆须谨慎,若有疑难,可来我处商议,但务必记住,宫中规矩不容有失。” 沈尚宫本是要离开的,转身前又看了我一眼说道。 “多谢沈尚宫提点,下官记下了。” 沈尚宫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开。 深宫之内规矩森严,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在宫里,每个人都可能是那棋盘上的棋子,得按照既定的规则移动,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我又怎会不明白沈尚宫的话呢? 只是,我接受任职是带着私心的。
7.
因为皇帝后宫无妃,我的工作就变得比较简单。 不用见证他与后宫女人之间的宴见和进御之事。 只需每天记录他的饮食、健康、娱乐等生活细节。 萧华琰年富力强,非常健康,这一点以前在山里我就发现了。 娱乐活动嘛,几乎没有,唯一的娱乐便是与青阳对弈。 只是青阳水平实差,经常被萧华琰杀得片甲不留。 哦,对了,青阳就是那个好看的小侍卫。 至于饮食,那便更不用说了,皇帝陛下想吃什么没有? 不过萧华琰好像也不挑食,苏公公给他夹什么他就吃什么。 后来还因为每次吃饭就他一个人,剩菜太多,他便下令不准多做,每餐最多两个菜。 彤史一职虽隶属于尚仪局,但因为职位特殊,所以有着单独的办公场所。
工作之余,我日常起居便都在彤史阁内,只需每十日将整理好的记录拿去向沈尚宫汇报归档即可。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只是离我的私心还相距甚远。 协助我的宫女名叫琴心,年龄与我相仿,做事规矩本分。 我几乎没有什么需要她协助的事情,她便每日白天帮我打扫,做饭,晚上回到宫女的住处休息。 除此之外,我们之间没有交流。 一日,饭后无事,我坐在彤史阁院中吹风赏月,突然隐约听着院外有争吵声。 自从入宫以来,这样的争吵我已经见了数次,知晓这是宫中的常态。 她们本都是别人家的女儿,若不是因为生活,谁愿意将青春磋磨在这高墙之中。
女子本生来温柔如水,却在这高墙中变得尖锐狠毒,她们的争斗,不过是宫中无情生存法则的写照罢了。 起身打算进屋休息,却听到争吵中有琴心的声音。 彤史阁院外不远处的宫廊下,宫女们围成一个圈,中间站着琴心和另外一位宫女。 那位宫女似是丢了一条丝巾,她怀疑是琴心偷了去。 那宫女盛气凌人斥责和质问着琴心,而外围的那一圈宫女也在帮腔审问琴心。 琴心势单力薄,无力辩解。 我正欲上前,沈尚宫来了。 她让围着的宫女散去,带着琴心和那位丢失丝巾的宫女往尚宫局走去。 翌日傍晚,琴心如往常一样帮我做好饭后便要回去。 “琴心,可否陪我一起吃?” 琴心有些犹豫,可看我笑着等她答话,还是转身回来给自己添了碗筷,坐了下来。 “昨晚的事情可解决了?”我问道。 “嗯。”琴心将嘴里的饭细细嚼了咽下去点头答道。 “为什么不辩解?”
琴心夹菜的手顿了一下。 “女官,你看今晚的星星亮吗?” 她没回答我,却抬头看着夜空。 我也抬头去看,星光闪烁,确实很亮。 “女官你看它们多亮啊,都闪烁着光芒,可它们能照亮自己的命运吗?你看那颗启明星,数它最闪耀,它能指引迷途,可它能照亮自己的轨迹吗?星辰之下,我不过是一粒困于高墙中的尘埃罢了,辩不辩解,有什么重要呢?”
说完,琴心低下头继续吃饭,眼里却泛着泪光。 是啊,在这金碧辉煌的皇宫之中,隐藏着多少无声泪水和痛苦呐喊。 就连萧华琰不也是顶着重重困难才掌握至高权力,他也可能会因为王朝大事而倍感压力,他的决策关乎成千上万人的生死,这种重担也会让他有着难以言说的忧愁吧。 可是,无论怎样,人只要活着,哪怕只有微渺的希望,也应该勇敢的活下去。 我放下筷子,拉起琴心的一只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在这宫墙之内,人人如同笼中之鸟,但心若自由,无人能囚。”
8.
琴心呆滞了一瞬,看着我笑着抹掉了眼泪,认真吃起饭来。 自那以后,她便像变了一个人,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寡言,见我不忙的时候会来跟我聊天。 我不在的时候,她干完活就翻看彤史阁里的古籍。 后来我才知道,琴心本姓陆,她是陆文济大人的女儿。 原来,我和琴心很久之前就有交集。 陆大人在我父亲走后的第二年,也因为某些变故被牵连流放漠北,琴心因是罪臣之女入宫做了宫女。 萧华琰登基时,外放过一批宫女,她本有机会出宫。 只是那时她得知父亲病重去世,家中再无依靠,便留在了宫里。 萧华琰登基第二年着手赋税改革,忙得焦头烂额。 吃饭的时候都在看奏折。 不巧,这一年太史年事已高因病致仕,而推举上来的人没一个让萧华琰满意的。 他见我太清闲,让我暂代了太史的工作。 于是我又多了一项工作内容。
每日跟着萧华琰参加朝会,记录他在朝会上的决策和与大臣们之间的言论。 朝会结束后,再将记录整理好归档,交给编纂司保管。 编纂司隶属天枢阁,而天枢阁掌管着整个炎华王朝的人事档案和案件卷宗。 进入天枢阁要经过重重关卡,无论进出都得脱去外服搜身,进去后再换上天枢阁特制的素色长袍,才能前往编撰司。 而我,是炎华王朝首位进入天枢阁的女子,却也不能因为是女子而坏了天枢阁的规矩。 在天枢阁门口,守卫让我脱去外服,我不愿但是又因公务在身,终是咬牙狠下心脱了。
守卫也很尴尬,却因职责所在对着我抱拳行礼道: “女史,得罪了!” 恰逢青阳来天枢阁办事,看我站在门口手上抱着外服,便将我手里的外服拿起给我披好。 青阳接过我手里的档案,让我回去,他将档案带了进去送至编撰司。 第二日,朝会结束后,正要离开,萧华琰将我喊住,递给我一块白玉令牌。 有了那块令牌,再次进入天枢阁时,我便不用再脱去外服,甚至可以自由出入天枢阁。 “是朕疏忽了。” 望着手里的令牌,我感受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扑通。 我好像又看见了我爹眼角擦不干的血。 好像再次听见陆大人跟我说,“别追究,赶紧走!”
也听见了我娘跟我说,“收拾好东西,跟娘带你爹走!” …… “还不赶紧谢过陛下!”苏公公的话将我拉了回来。 我赶紧跪下道:“多谢陛下!” “起来吧,跟朕去勤政殿。” 萧华琰似是笑了,嘴角抽动了一下,那双深邃的眸子像是淬了光,照的人心里亮堂堂。
9.
今日,萧华琰将几位大臣留下来说的还是改革税收的事情。 保守一派的大臣以现行税制沿用已久,百姓已习惯,骤然更改,恐生民怨,影响社稷稳定而反对。 宰相陆正青:“税制变更非同小可,历代税法皆有其深远考量。一旦更改,可能会动摇国本,影响朝廷的财政稳定和边防军需,此乃牵一发而动全身。”
萧华琰:“税制关乎国本民生,非一成不变之规。朕提倡的税收改革,就是为减轻百姓负担,尤其对那些辛勤耕作却收入微薄的农人,税收过重无疑是雪上加霜。” 礼部侍郎许怀民:“下官曾在地方任职多年,深知百姓疾苦。税收改革能直接减轻百姓的生活负担,提高百姓对朝廷的信任和支持,这对维护社会稳定和推动地方发展至关重要。” 户部尚书李文轩:“陛下仁慈,但税收乃国库之本,若减免过多,恐国库空虚,难以支撑王朝日常开销,更遑论边防军需。” 萧华琰:“朕深知国库重要,然则,税收改革并非一味减免,而是合理调整。” “那陛下可有调整之法?”宰相陆正青抱着双手,立在殿中,目光咄咄道。 我看到萧华琰龙袍下的手握住了拳,然后又松开,微笑着道: “朕今日召集各位来就是商讨调整之策,各位爱卿可有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萧华琰这话一出,勤政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几位大臣都静默不言。 税收改革牵动着炎华王朝的每根神经,每根神经背后都涉及着个人的利益,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后果。 大臣们的争论,不过是在权衡各自的利益,可百姓的苦难却仍在持续。 勤政殿内,气氛一时陷入胶着。 “各位是没有,还是有,只是不愿意说?”
萧华琰不怒自威。 几位大臣连忙跪下匍匐在地。 我将萧华琰和大臣们的对话一一记了下来。 奋笔疾书,手腕酸得厉害,我偷偷揉着手腕。 萧华琰审视着殿内众人,我隐约感受到头顶似是有道光扫了过来。 “罢了,都起来吧。这件事讨论太久了,我们都深陷其中,不如我们请旁观者说一说,或许有不一样的见解。” “女史听了许久,可有什么建议?” 我心里默哀了一下,火果然烧到自己身上了。 “下官不敢。”我起身走到案桌旁跪了下来。 “无妨,起来说话。女史可愿为朕和诸位爱卿解解围?”
10.
皇上说的话就是圣旨,皇上让我说,我岂敢不说。 于是我斟酌片刻答道: “如陛下和各位大人所言,税收改革,关乎王朝和百姓福祉,须审慎行事。然而,不变则不通,不通则不达。下官认为,适当的税改,既能体现陛下和朝廷对百姓的关怀,又能推动我朝经济良好发展。” “怎样改才算适当?”萧华琰开口问道。 几位大人也盯我看,等着我继续。 我本想说两句糊弄过去,可一个人中之龙,其余人中智杰,岂是我能糊弄的? 无奈,我悄悄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其一,税之于民,宜公平有度。贫富有别,各应其分。
富者多纳,贫者少征,不使贫者因税而困,富者因税而逸。如此,可调和贫富,稳固国基。” “其二,工商为国之血脉,流通则国强,滞塞则国弱。故税制宜鼓励工商,减免其税,使之活跃,促进货物流通,增加国之财富,使国库与民财皆得增长。” “其三,税法宜明晰,使民知所纳,官知所征。不明之法,易生腐败。故应修订税法,明文规定,使税制透明,杜绝贪污,以正风气。” “其四,世易时移,税制不可一成不变。应设立税制审议之机构,定期审视税法,适时革新,以应时之需。” 一口气说完,我心里忐忑,低着头不敢看萧华琰。 勤政殿内安静到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秒啊,女史不言,言必有中啊!” 礼部侍郎许怀民开口打破了勤政殿内沉默的气氛。 接着几位大人开始附和,我心里偷偷地呼出一口气,应该过关了吧? 萧华琰嘴角上扬,微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 我被他盯的心里慌乱,又低着头咬着自己唇。 “不知女史如何称呼?”许怀民问道。 我连忙揖手答道:“下官名叫朝凤歌。” “好名字啊,竟是和刺史大人朝煦同姓。我隐约记得以前有位书吏也是姓朝,好像名字也和朝大人相像,只多了一个字,只是后来……” “好了,女史之言,甚得朕心!各位爱卿也听到了,就按女史之言各司其职去执行吧,今日议会就到这。” 许怀民话没说完被萧华琰打断了。 众人散去,而我还揖着手立在书案旁。 右手大拇指狠狠掐着左手掌心,我努力克制试图掩盖发抖的胳膊。 是的, 我爹叫朝煦阳,本名朝煦!
11.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彤史阁的。 等回过神来时,我已坐在院子中,手中拿着一个绣着金丝龙纹的织锦手帕,手帕沾染了血渍被我绞得皱巴巴的。 见我回来,琴心端着杯水出来,我慌忙将手帕塞进袖口里。 她将水杯放到桌上,转身进去拿了药匣出来,仔细将我手心的血擦净,又上了药。 我就一直坐在院中,手托着脸呆呆地看着院中那棵腊梅树。 琴心做好饭菜,端上桌来,我也只默默地吃,不说话。
她也默默地吃着,不问我发生了何事。 只是饭吃了一半,我才想起记录簿似是落在了勤政殿。 慌忙起身,准备去拿,琴心站起来按着我肩膀让我坐下,她进去将记录簿拿出来给我。 “青阳送回来的,我整理了一份,你看看能行不?不行你再整理好,明日再送。” 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将记录簿翻开来看,字迹娟秀工整,目录清晰,条理通顺,完全没有问题。 我知晓琴心的才华,她经常会在我不在的时候偷偷写一些字,再撕掉。 我也是在整理古籍时偶然在一部古籍里发现她写忘记销毁的一页字。
记录簿是没问题,但是时间已然晚了,我想想还是明日再送。 自从担了太史的工作,我以公务繁重为由,请求沈尚宫让琴心搬来了彤史阁。 夜里,趁着琴心睡熟,我偷偷将手帕认认真真洗净,晾干,叠好收起来,打算趁萧华琰用早膳时还给他。 其实萧华琰的衣物是要送到浣衣司由专人清洗的,但是我不能直接送去,而我也不能将脏手帕直接还给他,这被人知道了是要掉脑袋的,小命要紧。 洗干净再还给他,要是他嫌弃直接丢了就好,不过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翌日,我起的比往常早。 趁着萧华琰还没到,我偷偷将手帕放在桌上,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站在一边。 萧华琰到了后,淡淡看了一眼手帕,拿起来收到了怀里。 这……倒是跟我预想的不太一样。
罢了,我只想今日他没那么多事,我好早早去天枢阁交差。 朝会结束后,我跟在萧华琰身后往勤政殿走。 每日朝会结束后,他都会去勤政殿,要么召见大臣说事,要么批奏折,午膳和晚膳也都是在勤政殿吃。 走到一半,萧华琰突然停住。 他转过身对我说,下午没有要事,让我回去整理好档案送去天枢阁,顺便再帮他取一些档案,省的档案司的人再跑一趟。 我心里窃喜,但我不能表露出来,便装作尽职的模样说道: “可是,陛下,臣还要记录您中午吃了什么、晚上吃了什么,以及您下午批阅奏章时用了哪只笔,喝了几口茶……” “这些事换个人也能做!” “可是陛下,现下各司各局都无闲人……”
我停顿下来偷偷看了眼萧华琰。 他紧着腮帮子,看着我的眼神带刀。 我赶紧低下头,接着道: “不过臣倒是有一人选,臣的协助宫女琴心是个蕙质兰心的姑娘,她读过一些书,会写字,陛下您看看,这便是她写的。” 我将怀里藏着琴心写的字递给他。 那些字我看过很多遍,甚至可以背下来。 “寒窗外,梅枝斜倚月光寒,墨色轻染,暗香浮动月下观。 笔落惊风,纸上梅花独自开,不与桃李争春色,清骨自来。 书卷多情似故人,墨香深处,诗意难裁。 宫墙虽深,心怀天地宽,墨梅不言,只将高洁传世间。” 萧华琰静静看了片刻后转身走了,留下两个字。 “准了!”
12.
自那日萧华琰让我当着大臣们的面说了关于税收改革的建议,之后朝会上但凡有争论不休的问题,他都会停下来让我说两句。 甚至有时候都不用他说,一旦有问题陷入胶着,大臣们会主动看向坐在一侧桌案前记录的我。 每当那时候,我都会感受到各种目光。 有审视、有探究、有怀疑、有不屑…… 还好我是个女官,是臣子,不是萧华琰的后妃。 否则我就担上了祸乱朝纲的罪名。 可是,即便我小心谨慎,还是有宫女在背后嚼舌根。 她们说我心怀不轨,身为女子在朝堂之上出风头,就是为了借机勾引皇上。 这……我怎么说呢。 不过,那些话不出两日就再听不到了。 琴心说沈尚宫给宫女们开例会时训了话。 “宫中生存艰难,你们不会不知晓!同为女子,就更应当相互理解,彼此扶持。今后谁要是再乱嚼舌根,我就将你们的话禀告皇上,看皇上会不会下令将你们的舌头割下来!” 这……我赞同。
当然不是赞同沈尚宫禀告皇上割了她们的舌头。 我是赞同沈尚宫说女子应互相理解与扶持。 这世间有多少女子从一出生便被束缚于三从四德的枷锁之中,一生为父母、为丈夫、为子女而活,可有几人能为自己而活? 游历的那三年间,我见过才情出众的女子,她们的才华只能在深闺中自娱自乐,无人欣赏,无人理解。
我见过忠贞不渝的女子,为家默默付出,换来的却是夫君的背叛。 我也见过渴望自由的女子,心中有着对山川湖海的向往,却只能被困家庭和高墙之内。 这世道本就对女子的不公,如若女子都不能理解女子,不能成为彼此的依靠,那女子的生存空间怕是只会更小、更难。 …… 税收改革进行得很顺利,萧华琰很开心,他下令准备中秋时在宫中举办中秋宴,宴请朝廷大臣,一起庆祝。 这是萧华琰登基三年来的第一次娱乐活动,举宫上下十分重视。 当所有人都在为中秋庆典忙忙碌碌时,青阳好像清闲,总在彤史阁出没。
“陛下日理万机,你不去保护陛下,总在我这小小彤史阁呆着做什么?” “陛下不给我吃饭,我来找琴心姐姐蹭饭。” 青阳说得既可怜又义正言辞。 琴心很无语的与我相视一眼。 赶不走又打不过,无缘无故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可怜我那点微薄的俸禄啊。 不行,这账得算到萧华琰头上。
13.
中秋宫宴如期举行。 夜幕降临,一轮明月缓缓升起,银光洒满了皇宫每个角落。 宫中灯火辉煌,乐曲悠扬。 萧华琰坐在高位,底下两边是一众臣子,舞姬们在中央翩翩起舞。 我的位子在萧华琰的左侧靠后一些。 按照惯例,萧华琰左右两侧及后面的位子应该是各宫嫔妃的。 而作为记录史官的位子则在左侧拐角处特设的位置。
那个位置能够清晰观察到宴会全过程,但同时又不会太显眼,不会干扰宴会的正常进行。 但是萧华琰后宫无妃,我的座位就凸显出来了。 我尴尬得脚抓地,但还是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 萧华琰侧目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却透着些许得意。 着实……让人看不懂。 是呀,帝王的心思哪能轻易猜得透呢? 萧华琰举杯与大家同庆,让大家放松,随意一些。 伴君如伴虎,除了他,在场的人谁敢真正的松懈? 一不小心冲撞了帝王,项顶便不保了。 在故作轻松中,有人低头浅尝,有人相互寒暄。
“刺史大人是何时归得京?今日早朝时还未曾见到刺史大人呢。” 许怀民端起酒杯对着坐在他对面的一位大人说道。 “在下是午时到的京城,一进京就收到陛下口谕,命我先回家修整,参加晚上的宫宴,明日早朝后再述职。”那位刺史同样举起酒杯答道。 我听到刺史二字时,不由得坐直了身体,甚至忘记了位置太过显露的尴尬,直直盯着许怀民所说的那位刺史大人。 是朝旭! 哦,不,应该叫他陆起! 宰相陆正青的长子陆起! 自从那一次听到李怀民的话后,我借着去天枢阁送档案和给萧华琰取档案的机会,暗中在档案司查阅。
我找到了我爹参加科举考试那年所有卷宗以及官员档案。 当年考试,最终进士及第六人,我爹是二甲第三名。 六名进士及第都任了官职。 记录上记着,当时朝煦被命为户部员外郎,却上言: “户部乃重要部门,肩负王朝财政、土地重任,没有地方官经历,不能体察民情,难以胜任,故而自请任地方郡守积累经验。” 皇帝批准后,朝煦做了颍川郡守,后调任成州刺史。 可是事实上我爹并没有上任,他跟我说过他的名字被人顶替了。
那么顶替我爹的人到底是谁? 谁能有如此大的胆子,敢在皇帝眼下弄虚作假? 除非……那人手中掌握着很大的权利! 我查阅当时朝堂上所有官员的档案。 既然是权力最大的,我便首先翻看了陆正青的档案。 陆正青出身官宦世家,祖父官至太尉,父亲官拜宰相。 档案上都是陆正青家族的光辉履历,再无特别。 直到我看到其子女关系那一栏时,我开始怀疑,顶替我爹的或许就是陆正青的长子陆起。 锦泰一十六年七月,陆正青长子陆起因病逝世。 锦泰一十六年七月,我爹因掏不起拜官的钱,投状无门跳河被我娘拦下。
14.
心脏猛地一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攫住。 我努力稳住自己的呼吸,按耐住体内那股涌动的暗流。 “啪!” 手中的毛笔因为握得太用力而折断,思绪被拉回。 好在宴会中有乐曲声的掩盖,没有人注意到,只有离我不远的萧华琰转过头看着我。 我慌忙将折断的笔收进袖口,换了一支握在手里。 许是我刚才看陆起的目光太过灼热,他端着桌上的酒壶向我走了过来。 我放下笔,起身站起来。 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带来一丝刺痛。 陆起越走越近。 我的身体紧绷,心里憋起一口气,爹死时的惨状浮现在我眼前。 “想必你就是和我同姓的女史朝凤歌吧?” 陆起端着酒壶,笑着问我,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和陆正青的毫无二致。 “回刺史大人,下官正是朝凤歌。” 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让声音发抖。
“我果然没有看错,朝女史在朝堂上发表的政见,在下早已有所耳闻,着实令人敬佩,来,我敬女史一杯。” 陆起端起我桌上的杯子倒了一杯酒递给我。 可我,并不想接。 “不可!” 丝竹声戛然而止,舞姬悄悄地退了出去。 萧华琰走下来,将陆起手中的酒接了过去。 “朝爱卿的酒太烈,女史职责所在,不可饮酒,来人给女史换一杯茶来。” 萧华琰冷冷地看着陆起,而陆起竟是毫无畏惧,直直盯着萧华琰。 “是臣疏忽了。”陆起微微俯首,拱手淡淡道。 萧华琰迟迟没有让陆起起身,场内寂静得好似时间凝固。 二人就这样僵持了几息,只见陆起缓缓抬起头,用一种藐视的目光看了萧华琰一瞬。 接着眼中精光一闪,陆起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刺向萧华琰。 萧华琰一把将我拉到身后,后退一步将脚边的桌子踢向陆起。 陆起躲闪不及,被桌子砸中摔倒,匕首掉落在地上。
变化太快,场内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队黑甲士兵进来,将手上的刀剑架在了大臣们的脖子上,宴会厅大门也被锁上。 “哈哈哈!”陆正青的笑声回荡在宴会厅中。 只见他缓缓踱着步子走上了萧华琰的位子,陆起翻起身走到陆正青下方。 “陆正青你谋反!”一位花白胡子的大臣,是司谏大人孟昭真指着陆正青怒道。 陆正青斜睨了一眼孟大人,对着孟大人的方向手一挥,孟大人被身旁的士兵抹了脖子。 其余人都不再敢出声。 “尽情享用吧,各位大人,这有可能是你们最后的最后一餐了!您说是吧,陛下?” 陆正青悠悠坐在高位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萧华琰说道。
15.
萧华琰拉着我的胳膊静静看着陆正青。 他很冷静。 我这才发现平时寸步不离他的苏公公并不在殿内,而最近总在我眼前晃的青阳也没出现。 萧华琰转头对我笑了笑,眼若星河。 他走上前将陆起掉落在地上的匕首捡起来,又回过头走过来将我的手掌摊开,把匕首放到我手里,让我拿好。 接着他走到宴会厅中间,眼中不带任何情绪看着高位上的陆正青。 “陆正青,收手吧!” “收手?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觉得我能收手吗?”
陆正青扶着座椅的手泛起青筋,脸色也因激动发红。 萧华琰不再看他,转身对着士兵说道:“现在放下武器,朕保你们不死。” 他刚说完,宴会厅外喊打声和兵戈声响起。 “陛下,外面的士兵已经被拿下!” 片刻后,青阳终于出现了,门外是一片狼藉,一群黑甲士兵被银甲士兵所俘。 宴会厅内的黑甲士兵见状纷纷丢弃了手中的武器,跪倒在地。
萧华琰点了点头,青阳起身走到了我身旁。 陆正青没想到输得如此快,颓坐在椅子两眼空洞洞地望着大殿中间。 “父亲,父亲,我们……” 陆起颤抖着腿爬向陆正青,行至一半便瘫软在地上,下身一片湿热。 陆正青被自己儿子的声音拉回清明,转头看到陆起的样子,露出一丝苦笑。 天色渐亮,有光照进宴会厅。 陆正青缓缓站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冠,从高位上走下,被士兵带了下去。 经过我时,陆正青停下脚步看我。 “我筹划多年,没想到出了你这个变故!朝堂之下,你我皆是枚棋子,不过一介女流,你以为你还能走多远?”
16.
意图谋反、贪墨饷银、豢养亲兵、买卖官职、欺压百姓…… 萧华琰将陆正青的罪行昭告天下,择日问斩。 与陆正青相关的官员按罪责轻重定论刑罚,家属亲眷等罪不及无辜。 我也知道了爹死亡的真相。 不过是陆正青发现了爹的真实身份而灭口。 而爹遭受的那些虐待,是陆起下的手! 我拿着那块白玉令牌去了牢狱。 将陆起用在爹身上的那些酷刑全部给他用了一遍,只给他留一口气,让他撑到问斩那日。 待一切尘埃落定,我向萧华琰递交了辞呈。 不等他同意,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 琴心拉着我的胳膊不让我走。
“何不再等等看,兴许是你误会了呢?” 是误会吗? 不是吧。 陆正青的那句话像根刺一样扎在我心尖上。 那日,萧华琰那般镇定自若,只怕是早就开始布局。 中秋那场宫宴不过是请贼入瓮,让众人看一场好戏罢了。 而我就是那个戏中人却不自知。 或许他的这场局从让我进宫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山上的那三个月,他看了父亲的书和字,听了母亲的那些呓语,他不会怀疑吗?他不会调查吗? 想必他早就将我父亲的事情调查得一清二楚。 陆正清家族世代为官,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怎么不知道? 他给我机会不过是想我让成为陆正青的目标,让他们露出马脚,好有机会除掉陆正青。 萧华琰,他成功了。 他已经没有理由将我留在宫里!
17.
出宫的路很长。 宫道两旁的墙新漆过,光鲜亮丽,可底下却是斑驳陆离。 我抬头望着天,天空依旧是那么高远,那么清澈,好像能洗涤一切烦恼。 可世俗的枷锁,人心的复杂,哪能那么容易就能摆脱。 终究是我想多了。 爹,凤歌尽力了。 下辈子您可要投个好胎啊。 …… 马蹄声疾,敢在宫里如此放肆的也就只那一人了。 萧华琰翻身下马拦在我前面。 “凤歌,别走!” 他眼中是我从没有见过的焦急,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陛下,请放民女离开!” 我福身行礼,不愿再看他的眼。 执拗着要走,他却拉着我的胳膊不放手。 “让你进宫是答应了你母亲照顾你,让你在朝会上发表政见,是想让你实现你父亲的抱负,让你成为陆正青和陆起的目标,是想让你亲手报仇。不让你走,是……”
他竟然知晓我是因什么而闹别扭。 “是什么?” 我下意识脱口问他,可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在他面前怎就这么没骨气? 他勾了勾唇,眸光温柔看着我道: “我心悦你!” 阳光和煦,微风轻暖,吹得宫墙边的柳树沙沙响。 有什么东西在挠着心间,痒痒的…… 是心动吧?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初见时他满身是伤,咬着牙给自己上药,眸光里透着坚韧时? 是山上那三个月,他帮我照顾娘,陪伴娘时? 是发现他看爹写得文章,他眼中的震撼时? 是朝会上每一次我发表政见,他眼眸中给我的鼓励时? 是他将我洗的手帕收到怀里时? 是他让青阳悄悄保护我时? 是他让苏公公带人替我保护琴心时? 还是他刚刚说他心悦我时? 原来,我对他的心动是很多个时候啊……
18.
第二年春,催婚的奏折一道一道上。 “女史大人,这事您怎么看?” 萧华琰撑着胳膊坐在我旁边调侃。 这一年来,萧华琰做起了甩手掌柜,将所有的奏折交由我看,我批阅后他过个眼,加盖印玺就算完事。 还好有沈慧珠和琴心在。 她们如今是我的得力助手,帮我分担了很多事。 此时,我正在看宰相李怀民递上来的关于改革官制的奏折。 爹留下的文字里虽然有提到改革女官制度,但依然是仅限于后宫内廷,而我想让那些有才志的女子也能在朝堂外廷有立足之地。 我正苦思对策,没在意萧华琰说的是什么,便应付他道: “陛下自己看着办。” “好,那我就自己看着办啦!” 说完他起身背着手大摇大摆出了勤政殿。
第二日,朝会刚开始,萧华琰便当着众大臣的面宣布立我为后,择日行礼。 那震惊程度,比我当初在西州看到得火山喷发场景时还要令我震惊。 宰相李怀民首先高呼恭喜,并立即改了称呼,称我为皇后。 “恭喜陛下,恭喜皇后!” 其余大臣跟着附和。 萧华琰坐在一旁,笑得眉眼如画,我却窘迫得脚掌抓地。
他还真自个儿看着办了! 朝会后,我躲进了彤史阁。 哪想到一波又一波的宫女太监来跟我道贺。 曾经在背后嚼舌根的几个宫女也来了,她们满眼真诚地祝福我,没有鄙夷,没有奉承。 倒是我有些心虚了。 哎,我这是真把皇上勾引到手了。 …… 昭启五年六月,盛夏如梦,繁花似锦。 我与萧华琰行礼成婚。 凤鸣九天,朝歌响彻云霄。 此后,炎华王朝,帝后同治。 法度严明,文治武功;教育兴邦,文化昌明。 帝后英明,德配天地;炎华盛世,荣耀永济。
【完】
来源:宫墙往事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