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你娘真是个犟脾气,一个女人家,当个民办教师有什么出息?月月拿着几十块钱,还不够买两袋化肥的!"村口的老柳树下,王大爷咂着烟袋锅子,对我爹直摇头。
乡村讲台上的坚守
"你娘真是个犟脾气,一个女人家,当个民办教师有什么出息?月月拿着几十块钱,还不够买两袋化肥的!"村口的老柳树下,王大爷咂着烟袋锅子,对我爹直摇头。
那是1982年的夏天,我刚上小学二年级,母亲已经在大河村小学教了五年书。
这年头谁不想去城里找个好工作?大队里的年轻人都往县城里的纺织厂、砖厂跑,一个月能挣五六十块钱呢,比种地强多了。
记得那年暑假,我跟在母亲后面去学校领工资,等了大半天,簿薄的牛皮纸信封里装着三十八块钱。
回家路上,母亲却在供销社停了下来,花了三块五毛钱买了两本练习册和一盒粉笔。
"这是给谁的?"我拉着母亲的衣角好奇地问。
母亲摸摸我的头,笑了笑:"给李家那个小闺女的,她爹去年摔断了腿,家里困难,种不了多少地,可孩子聪明着呢,就是缺本子写字。"
这样的事在我家常有发生。
母亲李秀芝,大河村人,初中毕业就留在村里当了民办教师。
那个年代,农村里的姑娘能念到初中已经不容易,更别说去考师范了。
在"读书无用论"盛行的年月,村里人不理解母亲的选择,背地里叫她"傻秀芝",说她书呆子脑袋,不识时务。
六月的田野里,麦浪翻滚,知了在树上叫个不停。
母亲每天早早起床,简单吃上一碗稀粥,就匆匆往学校赶,校舍离家有三里地,她走得鞋底都磨薄了。
我家是土坯房,三间正屋一个厢房,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那是爹专门给母亲钉上的。
晚上母亲就在煤油灯下备课、批改作业,那盏老式的玻璃罩煤油灯,陪伴了她二十多年,灯罩上都熏黑了一圈。
"又熬夜?眼睛都熬坏了,值当吗?"爹常这样念叨。
爹是生产队里的拖拉机手,在村里算是有技术的人,对母亲当老师这事,说不上支持,也没强烈反对。
只是有时会抱怨:"你看看隔壁张寡妇的闺女,比你小三岁,在县城砖厂上班,一个月六十多块钱,星期天还能回来,提着罐头、饼干,多气派!你呢?把青春都耗在这穷山沟里了,一年到头买件新衣裳都舍不得。"
母亲只是笑笑:"咱不图这个,我教的孩子将来有出息,我比谁都富。"
那时候乡村学校条件差,一个教室四五十个孩子,大小不一,有的还穿着开裆裤。
教室是泥地面,窗户纸糊着,一下雨就漏,冬天北风呼呼地灌进来,冷得直打哆嗦。
母亲有时候会从家里带来一小包红糖,奖励给背会课文或者算术做得好的孩子。
"甜甜嘴,长长智慧。"她总是这么说。
记得有一次,村里的刘大柱家孩子不想上学了,说是要去县城跟着亲戚学开拖拉机。
母亲披着星光,踩着泥泞的小路去家访,那天晚上下着小雨,她回来时衣服都湿透了,裤腿上沾满了泥巴。
"怎么样?"爹问。
母亲脸上却是欣喜的:"刘大柱答应让孩子再上一年学了,他家孩子脑瓜聪明,要是就这么辍学多可惜。"
"你这人啊,就是心太软,操那么多闲心干啥?人家不上学是人家的事,你当老师把书教好就完事了,何必自找麻烦?"爹嘬着旱烟袋,不以为然。
母亲叹了口气:"咱们村里的孩子,要是不读书,一辈子就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一双黑布鞋,一件蓝色粗布衣裳,就是母亲的全部"行头"。
村里办红白喜事,别人家的媳妇都穿得花枝招展,梳着时髦的卷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母亲却总是那一身朴素。
大队部广播站每天早上六点准时响起,喇叭里播放着《东方红》和各种通知。
那个年代,除了收音机,就是广播站是村里最重要的信息来源。
邻居李婶有次拎着刚从公社供销社买回来的塑料脸盆,看见母亲在院子里洗衣服,便倚着矮墙说:"秀芝啊,你这教书能教到何时?人家知青都回城了,你的工作连个铁饭碗都算不上。"
母亲搓着衣服,笑了笑没说话。
李婶又说:"听说你们那民办教师工资都不稳当,说停就停,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我不怕,教书不为钱。"母亲搓洗的手都红了,却仍然笑着回答。
1986年,李婶家买了村里第一台十四寸黑白电视机,每天晚上院子里都坐满了人。
大家席地而坐,看《西游记》、《霍元甲》,津津有味。
那个夏天,院子里搭着凉棚,男人们光着膀子,女人们摇着蒲扇,孩子们围坐在前面,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泥土的味道。
电视里的世界让村里人大开眼界,也让更多人觉得,要往外闯,才能过上好日子。
"秀芝,你那工作也太辛苦了,看人家电视里的女同志,穿得多鲜亮,在办公室里坐着,多体面。"李婶边看电视边对母亲说。
母亲只是笑笑:"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1989年,我考上了镇上的初中,是母亲亲自送我去报到的。
那天,她难得穿了一件新衣服,是深蓝色的确良料子,在太阳下泛着光。
"娘,你今天真好看。"我由衷地说。
母亲脸一红:"胡说什么,快跟老师报到去。"
那时候,镇上的中学已经比村小好多了,有水泥地面,有操场,还有专门的实验室。
报到那天,我看到不少当年母亲教过的学生,有的已经在县中读高中了,他们见了母亲都恭恭敬敬地喊一声:"李老师好!"
母亲每次都笑着回应:"好好,你们都长高了,学习怎么样?"
走在回家的路上,母亲难得地有些感慨:"看到他们,我就知道这些年没白教。"
1992年,全国开始教育改革,小学合并的消息传来,母亲可能面临下岗。
同时,县城一家新开的服装厂来招工,月薪一百二十元,还包吃住,这在当时算是高工资了。
村里的妇女们都羡慕不已,几个和母亲同龄的女人都去报了名。
"秀芝,你去不去?趁现在还不算太老,工厂还要人。"李婶问。
"不去。"母亲摇头,"我的学生还等着上课呢。"
"你这人真是死脑筋!那学校马上就要合并了,到时候你这民办教师可怎么办?"李婶不解地问。
母亲笑着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再说了,我这辈子就喜欢教书,去工厂我可不习惯。"
那个夏天,村里一片麦香,知了在树上不停地叫着,阳光灼热。
母亲把家里的旧收音机拿到学校去,让学生们每天下午听一会儿新闻联播,说是要开阔眼界。
爹笑她:"收音机放学校,万一让人顺手牵了羊呢?"
母亲说:"没事,咱们村的娃娃都懂事着呢。"
果然,那台老收音机在学校用了好几年,直到坏掉,也没人动过它。
当年秋天,学校果然合并了,大河村小学并入了镇中心小学。
但出乎意料的是,母亲被留了下来,还转为了正式教师,这在当时可是一个铁饭碗。
原来,县教育局的一位副局长曾是母亲的学生,他记得母亲当年如何鼓励他继续读书,如何在他家困难时偷偷塞给他学费。
"李老师改变了我的命运,我不能忘本。"这位副局长在会上这样说。
消息传来,全村人都为母亲高兴。
"秀芝啊,你这是熬出头了!"王大爷在村口遇到母亲,竖起大拇指。
"什么熬出头,我就是喜欢教书。"母亲笑着说。
那晚,爹破天荒地买了两斤猪肉,还打了半斤白酒回来,脸上乐开了花:"我就说你这辈子没选错行吧!"
母亲却说:"当老师就是当老师,别管是民办还是公办,教书育人是一样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我上了中学,又考上了师范学院,母亲高兴得直抹眼泪:"好,好啊!咱们家总算出了个大学生了!"
那时候农村里能考上大学的还不多,我是全村第三个。
村里人见了母亲都说:"秀芝,你儿子真争气,这不就是遗传你的聪明劲儿吗?"
母亲总是谦虚地摆摆手:"哪里哪里,孩子自己努力。"
2003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回乡。
那时候农村已经大变样了,很多家庭盖起了砖房,有的甚至是小洋楼,村口还修了水泥路。
我一进院子,就看到一群人围着母亲说话。
走近一看,竟是当年那些嘲笑母亲的村民们,他们有的拎着水果,有的带着点心,眼神里满是希冀。
"秀芝啊,我家那小子初中没毕业,现在在家闲着,你能不能教教他写个求职信啊?现在到处都要文化人,他连个表都填不好。"
"我闺女去年回来了,说是厂里不景气,下岗了,可找工作处处碰壁,说是文化程度低,你看能不能开个夜校?"
"秀芝老师,您看我家小孙子该不该去城里读书?听说现在不识字寸步难行啊!"
原来,这些年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不少村民外出打工,才发现文化的重要性。
那些当年不愿上学的,现在都后悔了;那些嘲笑读书无用的,现在都焦急地求助于母亲。
母亲没有拒绝任何人。
那个夏天,我们家的堂屋变成了"夜校",煤油灯换成了电灯,黑板上写满了就业指导的内容。
每天晚上,十几个年轻人挤在我家的堂屋里,听母亲讲解简历怎么写,面试该注意什么,如何提高自己的竞争力。
有时候,天气热,母亲就把小板凳搬到院子里,在枣树下授课,蝉鸣声和读书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村庄夏夜的独特旋律。
"知识改变命运啊!"王大爷坐在院墙外,看着这一幕,感慨道,"当年要是听了秀芝的话,让我儿子好好念书,现在也不至于在砖厂干力气活。"
母亲笑着说:"现在懂得也不晚,您儿子不是还有孙子吗?从娃娃抓起!"
那些年,大河村的年轻人纷纷回城务工,不少人因为文化程度低而碰壁。
而母亲的学生们,有人考上了大学,有人在县城找到了稳定工作,还有人成了村里的乡镇干部。
每当听说自己的学生有了成就,母亲比谁都高兴,常说:"看,我这一辈子教书,值了!"
开学前夕,我做了一个决定——接过母亲的教鞭,回到村小任教。
学校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破旧的校舍了,而是崭新的教学楼,有电脑,有多媒体教室。
"你不去县城教书?"母亲惊讶地看着我,"你不是可以分配到县城吗?那边条件好,工资也高。"
我笑着摇头:"您不是常说,教育是点亮乡村的灯吗?我想接着把这盏灯举得更高些。"
母亲眼睛湿润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娘,我记得小时候您说过,最大的成就不是自己有多大本事,而是教出来的学生有多大本事。"我接着说,"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比您教得更好。"
母亲笑了:"傻孩子,超过为娘是应该的。"
当天晚上,母亲从箱底翻出一个旧皮箱,里面装满了她这么多年来收到的学生来信。
有的泛黄了,有的已经模糊不清,但每一封都被母亲小心地保存着。
"这是我的宝贝。"母亲说,"比金子还贵重。"
我翻开信件,看到一封封真挚的文字:
"李老师,我考上大学了,谢谢您当年的鼓励!"
"李老师,我在县医院当了护士,每当我照顾病人时,就想起您教我们要有爱心的样子。"
"李老师,我现在是村里的会计,您教给我的诚实守信,我一直记在心里。"
那一刻,我明白了母亲为何甘愿一辈子留在乡村讲台上。
那不仅是对教育的热爱,更是一种责任和使命,是对乡村未来的希望和寄托。
2004年,乡村教育改革,国家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提高乡村教师待遇,母亲的工资翻了一番。
"现在好了,咱们教书匠也能抬头挺胸了。"母亲笑着说。
她把涨的工资大部分都用来资助家境困难的学生,给他们买书本、文具,甚至衣服和鞋子。
村里人都说:"秀芝这辈子就是个傻人,有钱不知道享受,尽帮别人。"
母亲却说:"我享受啊,看着孩子们一个个有出息,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2008年,母亲年满55岁,到了退休的年龄,可她舍不得离开讲台,申请继续教书。
校长考虑到她的贡献和经验,特批她延迟退休,继续担任低年级语文老师。
母亲高兴得像个孩子,又能在讲台上站几年,对她来说是最大的幸福。
我常回村里看她,每次都能看到她忙碌的身影:批改作业、备课、家访、辅导落后生...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皱纹,染白了她的头发,却磨不掉她眼中的那份执着和热情。
2022年,母亲终于退休了,那年她已经69岁,是学校最年长的老师。
退休仪式上,校长送给她一块金色的奖牌,上面刻着"四十年辛勤耕耘,桃李满天下"。
县教育局的领导也来了,还特意准备了一束鲜花和一本纪念册,里面是历届学生的留言和照片。
母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遍遍抚摸着那本纪念册,好像在抚摸她的整个教书生涯。
去年冬天,母亲获评"优秀乡村教师",县里来人颁奖。
颁奖礼在村委会大院举行,全村人都来了,就连那些已经在外地工作的村民,听说这个消息也特意请假回来。
王大爷也来了,那个曾经说母亲"犟脾气"的老人,如今已是满头白发,颤巍巍地站在人群中鼓掌。
"我当年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王大爷感慨道,"幸亏秀芝没听我的胡说八道,要不然,咱们村得少出多少人才啊!"
颁奖台上,母亲朴素得像一棵老松树,挺直的腰板支撑着近四十年的教书生涯。
她的讲话很短:"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教书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幸福。"
台下掌声如雷。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母亲饱经风霜的脸庞,仿佛看到了无数个清晨,她踩着露水去学校。
无数个黄昏,她提着煤油灯去家访。
无数个夜晚,她在昏暗的灯光下备课改作业的身影。
那些曾经的嘲笑,如今都变成了尊敬的目光。
在这偏远的乡村,母亲用她朴实的坚守,证明了教育的力量,点亮了一盏又一盏希望的灯。
回家的路上,雪花开始飘落。
母亲的黑发中夹杂的白丝在路灯下闪闪发光,如同她教过的每一个孩子心中那盏永不熄灭的灯。
"娘,冷不冷?我们快点走。"我搀扶着她。
母亲摇摇头:"不冷,我心里暖着呢。"
她顿了顿,又说:"你知道吗,教了这么多年书,我最骄傲的不是获奖,而是看到我的学生一个个都有了出息。"
"您是最好的老师。"我由衷地说。
母亲笑了:"不,是乡村需要好老师,是孩子们需要人引路。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
雪越下越大,我们的脚印一深一浅地印在雪地上,向家的方向延伸。
在这个普通的乡村,一位普通的女教师,用她平凡而伟大的一生,诠释了什么是坚守,什么是奉献。
而这,或许就是最朴实的乡村教育故事,也是最动人的人生传奇。
来源:快乐钢笔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