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37年深秋,钱塘江的晨雾裹挟着咸涩水汽漫过萧山古城墙,青石板路上的霜花被挑夫草鞋碾出细碎银痕。这座依傍钱江水脉生长千年的浙东重镇,正被淞沪战场的炮火烤得发烫。自八月淞沪会战爆发,沪杭铁路便挤满南逃的难民,载着伤兵的列车每到黄昏便拉响凄厉汽笛,惊飞城隍山上栖
1937年深秋,钱塘江的晨雾裹挟着咸涩水汽漫过萧山古城墙,青石板路上的霜花被挑夫草鞋碾出细碎银痕。这座依傍钱江水脉生长千年的浙东重镇,正被淞沪战场的炮火烤得发烫。自八月淞沪会战爆发,沪杭铁路便挤满南逃的难民,载着伤兵的列车每到黄昏便拉响凄厉汽笛,惊飞城隍山上栖息的寒鸦。算命瞎子王半仙摸索着城隍庙前的石狮长叹“玄武藏头,朱雀泣血”,酱园街的老人们却只当是疯言——直到十一月十九日嘉兴沦陷的消息随江风传来,北岸的火光映红了半片江面,萧山人这才惊觉战火已至眼前。
卯时三刻的米市街准时喧闹起来。蓝布衫米商蹲在新收的晚稻旁,铜制量斗叩击竹筐的沙沙声混着茶馆里的苏州评弹,在晨雾中织成绵密的网。同心酱园的陈师傅掀开第七口酱缸,深褐色酱汁泛着油光,酱香裹着晨露钻进临街窗棂,惊醒了二楼绣着并蒂莲的绣娘。邮政代办所前,穿长衫的账房先生对着“加急”汇票蹙眉——他不知上海邮路已于三日前断绝,那些盖着红戳的家书,终将永远沉睡在硝烟里。
西河边的捣衣声突然停歇。一艘挂着米字旗的小火轮突突驶过,船舷挤满面色青白的难民,他们怀里紧抱着蓝布包裹的家当,目光呆滞地望向岸上的粉墙黛瓦。船头穿学生装的少女趴在栏杆上干呕,胸前的务本女中校徽在风中摇晃——这个曾在霞飞路咖啡馆读戴望舒诗的姑娘,此刻正随父母向从未踏足的南方逃亡。
城隍庙内,香客们正给城隍爷更换绛红袍服。庙祝老周头扫去供桌上的香灰,忽闻墙外传来哄笑:“杭州佬的防空手册能挡炸弹?城隍山的飞檐戳得穿鬼子飞机!”几个短打汉子拍着腰间的旱烟袋,嘲笑难民们惊弓之鸟般的慌张。他们不知道,十天前的闸北已是一片焦土,钢筋水泥在日军炸弹下碎如齑粉。
十一月三十日晨雾初散,城隍山飞檐铜铃在东南风中轻响。萧山火车站站务员老陈正给浙赣线102次列车挂车牌,他不知道这列本应驶向南昌的列车,即将成为死亡的路标。十点零五分,东北方云层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二十三架日军九六式轰炸机呈人字形编队压来,机翼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第一批炸弹在铁轨旁炸开时,挑夫阿福正弯腰捡扁担。混凝土碎块混着弹片射穿候车室玻璃窗,正在打盹的售票员半只耳朵飞溅在车票上,“萧山—金华”的字样被鲜血染红。第二批炸弹沿着百年城墙投下,砖石崩裂着砸进民居,给婴儿哺乳的妇人被碎砖击中胸口,蓝印花布上洇开乳汁与鲜血的混合痕迹。木结构房屋瞬间被火舌吞噬,东门外的浓烟将正午的太阳染成血色。
郑家弄汤家老厅里,七名保安队员刚端起饭碗。张排长听见引擎声抬头,只见一枚黑色炸弹笔直坠落。“卧倒!”他的呼喊被爆炸声淹没,钻地弹穿透天井,青石板地面掀起,七人连同桌椅被埋进废墟。躲在灶台后的王厨子透过烟尘,看见战友的钢盔滚落在水缸边,盔沿还沾着未吃完的霉干菜。
西张家弄的竹林向来被视作避难所,五十多个百姓挤在竹丛中。燃烧弹落下的瞬间,竹叶爆燃如绿色火焰,十三岁的阿毛被母亲压在身下,火舌舔过他的发梢,母亲后背的温度渐渐灼烫。当救援队在深夜扒开焦土时,少年怀中紧抱着母亲烧得变形的银镯子——那是她出嫁时从箱底翻出的唯一首饰。
作为浙东商业枢纽的直街,此刻沦为敌机的靶场。香烛店的鞭炮在爆炸中引燃,噼里啪啦的声响被误判为防空火力,敌机飞行员兴奋地俯冲扫射。安弄的陈师傅带着两个儿子查看新宅院,刚转过巷口,炸弹在身后炸开。人们在瓦砾中发现他们时,父亲的身体护着十六岁的长子,次子的半只手臂还抠进未干的石灰墙,墙上留着他画到一半的梅花——那是准备装饰新房的吉祥图案。
水曲弄汤家厨房内,阿秀正给丈夫盛粥。敌机轰鸣震得碗碟叮当,阿贵一把将她推向正屋:“躲到衣柜底下!”柜门刚合上,爆炸声便震碎窗玻璃,热浪裹挟着木屑涌进。阿秀爬出时,厨房已坍塌,丈夫的尸体半埋在灶台里,右手还攥着舀粥的木勺,脚边粗瓷碗里的米粥混着鲜血,在地上蜿蜒成暗红的河。
县前街县政府大楼的晨会正在进行,县长的毛笔悬在《防空预案》文稿上方——前三次警报都是虚惊,他已懒得起身。炸弹炸飞会议室屋顶时,气浪将他掀翻在墙角。他看见文书老张的断臂仍举着未完成的告示,“严防敌机”的“机”字墨迹未干,便被鲜血晕染开来。庭院里的老槐树被气浪撕开树皮,几缕内脏挂在枝头,在风中摇晃如中元节的纸灯。
两个小时的轰炸过后,萧山城化作焦土。东门城楼孤悬火海中,飞檐上的瑞兽雕塑被熏得漆黑,仿佛在俯瞰人间惨剧时流下血泪。西门残垣下,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子抱着烧焦的孩童尸体喃喃自语:“阿毛别怕,妈妈带你回米市街...”她不知道,那条飘着酱香味的长街,此刻只剩冒着青烟的瓦砾堆。
金家桥空地上,红十字会人员踩着碎砖辨认尸体,缺肢少臂的遗体只能通过衣角补丁、发辫绳结来分辨身份。棺材铺老板老周蹲在门口痛哭——三十口棺材早已售罄,仍有人砸门求购,最终只能拆解门板制成简易棺木。更多百姓用草席裹着亲人,往城郊乱葬岗行进,草席边缘露出的绣花鞋尖,还沾着清晨未及扫去的霜花。
菊花河畔的合葬坑前,僧人袈裟在晚风中翻飞,超度经声混着河水呜咽。当三十余具无名尸体被推进深坑时,穿校服的少女突然冲上前,抓住其中一具焦尸的手:“爸!您的银戒指...”那枚刻着“五谷丰登”的戒指,曾是米市街粮商陈老板二十年诚信经营的象征,此刻却成为辨认遗体的唯一标识。
1938年1月,日军铁蹄踏入空城萧山,此时侥幸逃生的百姓已躲进周边山区。曾经车水马龙的直街,只剩半截石狮子守着废墟,弹片崩瞎的双眼永远望向东北方——那里是敌机袭来的方向,也是无数亡魂消逝的血色黎明。
八十年多后的萧山,高楼取代了青石板巷,但老人们仍会在“三七轰炸”纪念日说起那个早晨。
参考资料:
1、中共浙江省杭州市萧山区委党史研究室、杭州市萧山区地方志编纂委员 会办公室:《抗日战争在萧山》,中共党史出版社2005年版,第20页。
2.浙江省萧山县志编纂委员会:《萧山县志》,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第782页。
来源:史韵烽火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