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昨晚下了场雨,路边的水坑里还映着云的倒影。我骑着三轮车去县医院送小舅子时,拐过桥就看见了不对劲。医院大厅门口排了长队,像赶集似的。
昨晚下了场雨,路边的水坑里还映着云的倒影。我骑着三轮车去县医院送小舅子时,拐过桥就看见了不对劲。医院大厅门口排了长队,像赶集似的。
“怎么了这是?”我问路边的保安。
保安叹口气:“李老师住院了,这些都是他的学生来看他。”
“李老师?”
“就是咱们沙河村小学的李耀华,教了五十年书的那个。”
我点点头,继续推着三轮往前走。小舅子把药箱稳稳地抱在怀里,生怕里面的针剂摔坏了。我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想着李老师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耳熟。
县城不大,谁家有个喜事丧事,不出两天大家都知道。李耀华老师住院的消息传得很快,医院大厅里挤满了人,有穿西装的,有背着菜篮子顺道来的,还有年轻人领着孩子,攥着花站在走廊上。
“师傅,这是谁啊,这么多人来看?”小舅子好奇地问。
“听说是个老教师,教了五十年书。”
小舅子吹了声口哨:“五十年?那得教过多少人啊。”
护士站前排着队,听说李老师病房只允许一次进两个人,大家都在登记,按顺序探望。我看着人群,忽然想起来,我儿子上小学一年级那会儿,好像就是李老师教的。
那会儿我在镇上跑运输,不怎么管孩子的事。儿子读书那年冬天特别冷,有天放学我去接他,看见操场边上一个老头在教孩子们踢毽子,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棉袄也是旧的。孩子围着他,像小鸟围着干枯的老树。
“李老师说我踢得最好。”儿子上车时跟我说,脸蛋冻得通红,眼睛却亮亮的。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们村的小学是在村口那块空地上,几间红砖房,操场上一层炉渣,风一吹就呛人。现在孩子们都去镇上读书了,那学校好像早就拆了。
我放下小舅子就准备走,却看见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居然是我那不争气的侄子张小虎,这几年在县城跑外卖。我钻进人群里去打招呼。
“小虎,你也来看李老师?”
小虎手里拿着一束花,点点头:“李老师教过我两年呢,我刚知道他住院了。”
我一直以为小虎这种学生,老师见了都头疼。小时候他调皮捣蛋,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跟他爹学了两年木工,后来又去工地搬砖,现在跑外卖,一个月也挣不了几个钱。
“老师教过你?他还记得你吗?”我半开玩笑地问。
小虎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记得,上个月我还送过他一次外卖呢,他叫出了我的名字,还问我现在怎么样。”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我特意去买了他爱吃的梨,软的,他牙不好。”
我有点惊讶,小虎一个大老爷们,平时大大咧咧的,没想到这么细心。
“李老师教过你什么啊?”我问。
小虎想了想:“算术吧,还有语文。他教我们写毛笔字,说我写得还行。”
“就这?”
“还有……”小虎眼睛看着远处,“他教我们不能欺负比自己弱的人。”
我嗯了一声,却不知道说什么好。队伍慢慢往前移,小虎给我指了指前面一个穿皮夹克的中年人:“那是王二麻子的儿子王强,现在当村支书了。”
我点点头,看到王强手里拿着个保温杯和一个小纸袋,大概是带了什么补品。
“他爸不是靠卖假酒发的家吗?怎么……”我压低声音。
小虎噗嗤一笑:“谁知道呢,反正他现在可神气了。”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着。我无事可做,又不好意思直接走,就跟小虎一起等着。慢慢的,我认出了更多的面孔——镇上开五金店的老刘,以前教初中的张老师,还有村里卖豆腐的李大妈的儿子,现在好像是个医生。
“李老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我问小虎,“怎么这么多人来看他?”
小虎转过头:“叔,你不知道吗?你儿子上学那会儿,李老师还教过他呢。”
我点点头:“知道是知道,就是不太熟。”
“李老师啊,教了咱们村五十年的书,从来不收礼。”小虎说,“记得那年我妈想送他两只鸡,他说什么都不肯要,说他拿工资教书,本分事,不用送礼。”
我想起来大概十年前,村里几个当官的让李老师体面退休,说是年纪大了,该歇歇了。谁知道李老师不依,说自己身体还行,想一直教到教不动为止。
“他那时候住哪儿?”我问。
“学校后面那间平房啊,夏天蚊子多,冬天冷得很,他就一个人住那儿。”小虎叹了口气,“他家人都不在这儿,好像是老伴早些年走了,儿女在大城市,一年也回来不了几次。”
我点点头,心里却想,教书这么辛苦,工资又不高,为啥要教五十年呢?
这时队伍前面传来骚动,一个穿制服的人走过来,说李老师需要休息,下午三点后再开放探视。人群有些不满,但还是慢慢散开了。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中午了。
“走,小虎,叔请你吃碗面。”我拍拍侄子的肩膀。
我们去了医院对面的小面馆,点了两碗牛肉面。小虎吃东西很急,两口就是半碗。我慢慢地搅着面条,问他:“你那么用心来看李老师,他对你很好?”
小虎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我小时候学习不好,有次考试考了全班最后一名,回家不敢说,害怕我爸打我。李老师放学后把我留下来,我以为他要批评我,结果他只是让我一道一道题做给他看,看我哪里不会。”
小虎笑了笑:“后来他每天放学都留我半小时,教我做题。慢慢的,我成绩好一点了,但还是比不上那些聪明的同学。有一次,我爸来学校,李老师当着我的面夸我进步很大,说我很用功。”
“你爸可从来不夸人。”我笑道,想起我那个脾气暴躁的大哥。
“是啊,但那次他听了李老师的话,回家后摸了摸我的头。”小虎的眼睛湿润了一下,又很快恢复正常,“其实我知道,我学习真的不好,但李老师从来不放弃我,他说人不能只看分数。”
我点点头,看着碗里的面条,突然没了胃口。
“后来我初中没毕业就不读了,去工地搬砖。有次回村,碰到李老师,我不敢打招呼,觉得对不起他。结果他主动叫住我,问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吃饱穿暖。”
小虎顿了顿:“他说,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做一个好人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吃完面,回到医院门口,天已经放晴了。三点还早,我和小虎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坐着等。
“李老师现在住哪儿?”我随口问道。
“还是那间学校后面的平房。”小虎说,“不过现在学校拆了,那一片都空了,就剩他那间房子。听说开发商给了不少钱让他搬,他不肯。”
“为啥不搬?”
“谁知道呢,他说那地方住习惯了。”小虎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前几天下雨,他房子漏水,他自己搬梯子上去修,结果摔下来了,伤了腰。”
我叹了口气:“这么大年纪了,还自己爬屋顶。”
“是啊,还好当时村口卖馒头的老马看见了,赶紧叫了救护车。”
下午三点,我们重新排队。这次人少了一些,但还是有不少。轮到我和小虎的时候,已经快五点了。
推开病房门,里面的气味让我有点不适应——消毒水混着水果的甜味。李老师躺在靠窗的病床上,窗外是一棵老槐树,枝条随风轻轻摇晃,影子投在白色的墙上,像一幅会动的水墨画。
“李老师。”小虎轻轻叫了一声。
床上的老人转过头来,眼睛有些浑浊,但一看到小虎,立刻亮了起来:“是小虎啊,快过来。”
小虎走过去,把梨放在床头柜上:“给您买了软梨,您牙不好。”
老人笑了,脸上的皱纹像树皮一样层层叠叠:“你还记得啊。”
我站在后面,有些局促。李老师看到了我,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这位是……”
“李老师,我是张大海,小虎的叔叔。我儿子小明以前是您的学生。”
“小明……”李老师思索了一下,“是不是那个踢毽子很厉害的孩子?”
我愣住了,没想到他还记得:“是……是他。”
“他现在在哪儿工作啊?”
“在西安,做工程师。”我有些自豪地回答。
李老师点点头,眼睛里满是慈祥:“好啊,小明那孩子聪明,就是有点内向。”
我们聊了一会儿,病房外护士提醒时间到了。临走时,小虎拿出手机,说要跟李老师合个影。李老师笑着同意了,我帮他们拍了照。
照片里,小虎咧着嘴笑得像个孩子,李老师脸色苍白,但眼睛很亮,枯瘦的手轻轻搭在小虎肩上。
出了医院,天已经黑了。小虎说要回去送外卖,我们在门口分手。我走到停车场,准备骑三轮回家,忽然想起一件事,掏出手机给儿子打了个电话。
“爸,怎么了?”电话那头,儿子的声音里带着疑惑,我很少在这个时间打电话给他。
“小明,你还记得李老师吗?教你小学一年级的那个。”
“记得啊,怎么了?”
“他住院了,你要不要……”
“我知道,村里同学群里都在说。”儿子打断了我,“我已经买了后天的火车票,准备回去看看他。”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好,好,那爸去车站接你。”
挂了电话,我站在夜色里,看着医院亮着灯的窗户。突然想起儿子小时候的事。那年冬天,儿子发高烧,我和他妈妈轮流守着。有天早上我去上班,回来时看到李老师坐在我家门口的长凳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和几张纸。
“张大海,我给小明带了作业,怕他落下功课。”李老师说,鼻尖冻得通红。
我请他进屋喝茶,他却说还要去看望另一个生病的学生,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叮嘱了几句就走了。那天下着小雪,他走在村子的土路上,背影瘦小而坚定。
我骑上三轮车,发动机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想着这五十年来,李老师看过多少个日出日落,教过多少届学生,批改过多少本作业,走过多少次那条从学校到村口的路。
第二天上午,我又去了医院。这次没带小舅子,自己拎了些水果。病房外依然排着队,但比昨天少了很多人。我在队伍中看到了几个熟面孔,有的是昨天见过的,有的是多年未见的村里人。
轮到我的时候,护士告诉我李老师正在做检查,让我等一会儿。我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旁边坐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正在翻一本病历。
“医生,请问李老师的病情怎么样?”我试探着问。
医生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您是李老师的……”
“我是他学生家长,我儿子以前是他的学生。”
医生点点头:“李老师主要是腰椎压缩性骨折,年纪大了,骨质疏松,这次摔得不轻。不过生命体征稳定,不用太担心。”
我松了口气:“那需要住院多久?”
“至少两周吧,他年纪大了,恢复得慢。”医生合上病历本,“李老师是个好人,我小时候也是他的学生。”
我有些惊讶:“你也是沙河村的?”
医生笑了:“是啊,我是李大妈的小儿子,李明。”
我这才认出来,这是李大妈家那个考上医学院的小儿子,现在已经是医生了。
“你妈还卖豆腐吗?”我问。
李明摇摇头:“不卖了,我接她到县城住了。”他顿了顿,“李老师教了我六年,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是他鼓励我考医学院的。”
正说着,护士推着轮椅上的李老师回来了。看到我们,李老师笑了:“大海,你又来了。”
我点点头,帮着护士把李老师扶回床上。李明检查了一下李老师的情况,叮嘱了几句,就去看其他病人了。
房间里只剩我和李老师。窗外的槐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像跳动的音符。
“李老师,您这些年为什么一直在村小教书?”我忍不住问,“您可以去条件好的学校啊。”
李老师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城里学校确实好,但村里的孩子更需要老师。”
他指了指窗外:“你看那棵槐树,我来的时候它才这么高。”他比划着,大概是腰部的高度。“五十年了,它长这么大,我看着它长大,它也看着我变老。”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头。
“我教过的学生,有的当了医生,有的当了工程师,还有的开了工厂,成了老板。”李老师轻声说,“但我最欣慰的,是他们都成了好人。”
他转过头看着我:“大海,你儿子小明是个好孩子,内向但聪明。你要多鼓励他,不要只看成绩。”
我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李老师,您放心,小明很好,他后天就回来看您。”
李老师眼睛亮了起来:“那太好了,我很想念他们这些孩子。”
我们聊了一会儿村里的变化,新修的路,拆掉的老房子,搬走的人家。李老师的记忆力很好,说起每个学生,都记得清清楚楚。
临走时,我问他还需要什么。
“不需要什么,你们能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李老师说,然后像是想起什么,“对了,能帮我带本《语文教学》杂志吗?就是我床头那本,我还没看完。”
我答应着,心里却在想,都这把年纪了,住院了还惦记着教学杂志。
“李老师,您教了这么多年书,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我忍不住问。
李老师沉思了一会儿:“我希望我教过的每个孩子,都能找到自己的路,过上好日子。”
他看着窗外,阳光照在他枯槁的脸上:“教书这件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难的是坚持,简单的是用心。我没什么大本事,就这么一直教下来了。”
我点点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三天后,我和儿子一起去看李老师。病房里已经摆满了花和水果,墙上贴着学生们送的卡片和字画。
李老师看到小明,高兴得像个孩子,拉着他的手问东问西。小明也很激动,把这些年的经历都告诉了李老师。
临走时,小明送给李老师一个平板电脑,说是方便他看书学习。李老师推辞再三,最后还是收下了,说是借用,等出院了还给小明。
出了医院,我问小明:“你还记得李老师教你什么吗?”
小明想了想:“记得他教我们写毛笔字,还教我们唱歌。”他笑了笑,“有次我被同学欺负了,不敢告诉你们,是李老师发现的,他没有批评那个同学,而是让我们一起做游戏,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
我点点头,心里暖暖的。
一周后,李老师出院了。村里人自发组织了一个小型欢迎仪式,在村口挂起了彩带,写着”欢迎李老师回家”。
李老师坐在轮椅上,被推着经过人群,脸上的笑容像冬日的阳光一样温暖。他的学生们,从七八岁的小娃娃到五六十岁的老汉,都站在路边,有的鼓掌,有的喊着”李老师好”。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这位教了五十年书的老人,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富有。不是金钱,不是地位,而是这么多年来,他播撒的爱和知识,在一代又一代人心中生根发芽,开出美丽的花朵。
李老师回到那间破旧的平房,村里人七手八脚地帮他收拾屋子。我看到墙上挂着的一张全家福,是李老师年轻时和妻子、儿女的合影,下面摆着一排学生送的奖状和纪念品。
屋角放着一个老旧的木箱,里面装满了学生写的信和贺卡,有的已经泛黄,但每一张都被仔细地保存着。
李老师抚摸着这些信件,脸上是说不出的幸福:“这是我的宝贝,比什么都珍贵。”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来医院看他,为什么他教了五十年还不愿退休,为什么他宁愿住在这间破旧的平房里也不肯搬走。
因为这里有他的记忆,有他的情感,有他的一生。他的学生,就是他最珍贵的财富。
回家的路上,我看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孩子正在玩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突然想起李老师说的话:“教书这件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难的是坚持,简单的是用心。”
五十年的坚持,五十年的用心,成就了一位真正的乡村教师。
他没有豪宅,没有轿车,甚至连一个像样的退休礼物都没有。但他有满满的爱和尊重,有一代又一代学生的感激和怀念。
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