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老婆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我站在村口的老榕树下,望着远处空荡荡的祖宅地基,喉咙发干。
“苏磊,你看什么呢?”
电话那头,老婆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我站在村口的老榕树下,望着远处空荡荡的祖宅地基,喉咙发干。
“没什么,到村了,一会儿回电话。”
挂了电话,我深吸一口气,摘下墨镜,使劲揉了揉太阳穴。三月的天气,已经有点热了。树下,几个老人坐在石凳上打着瞌睡,嘴里偶尔嘟囔几句关于早上吃了什么的闲话。
堂哥苏建民这回闯的祸,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
一个月前,我正在城里的医院看望发烧的儿子,手机突然响起,一个陌生号码。接通后,对面是个低沉的男声,不紧不慢地说:“苏先生,你表哥欠了我们280万,限期三天还清,否则后果自负。”
我差点笑出声,这种电话诈骗也太老套了,连堂兄弟和表兄弟都分不清。刚想挂断,对方又补了一句:“苏建民,老苏家的长孙,你爷爷是不是叫苏德福?”
我的手顿时僵住了。
“你是谁?”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堂哥欠了钱,现在躲起来了。作为家族唯一在城里有正经工作的人,你得帮忙解决这个问题。”电话那头顿了顿,“不然,你就等着给全家操办后事吧。”
村口的小卖部还是老样子,只是招牌从”友谊商店”换成了”鑫鑫超市”。老板娘刘婶见我来了,忙不迭地从躺椅上爬起来。
“哟,老苏家的娃回来了啊!”刘婶的声音仍然亮得刺耳,“你爷爷昨天还在这买了两包烟,说你要回来了。”
我点点头,买了瓶矿泉水。
“刘婶,听说我堂哥把祖宅卖了?”
刘婶的脸色立刻变了,左右张望一下,压低了声音:“可不是嘛!欠了一屁股赌债,连祖宅都卖了。老爷子气得住院了三天,这几天才回来。”她凑近我,“听说啊,是卖给了荣昌那边的开发商,二十几万,连地基带宅子全卖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爷爷那老宅子,是爷爷奶奶辛苦建起来的,虽然老旧,但在村里也算是个体面的大院子,怎么能说卖就卖?
“你爷爷可心疼那老宅子了,每年清明都要回去住几天,说是离祖坟近。”刘婶把找回的零钱推给我,又补了一句,“你堂哥这次可闯大祸了,听说欠的不是一般人的钱。”
爷爷住在村后的新房子里,是堂哥七年前盖的。据说是做生意赚了钱,给爷爷奶奶盖了新房。当时村里人都羡慕得不行,说苏家出了个有出息的孙子。新房确实比老宅子气派,两层小楼,还贴了瓷砖,院子里停着辆银灰色的轿车,是堂哥的。只是车子已经蒙了厚厚的灰,轮胎都瘪了。
推开院门,一股淡淡的药香味飘了出来。爷爷正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太阳,边上摆着个小茶几,上面放着个老式保温杯,杯盖上的搪瓷已经掉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的金属。这是奶奶生前用的杯子,奶奶走后,爷爷就一直用这个。
“爷爷,我回来了。”
爷爷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才慢慢露出笑容。他比我上次见他又瘦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是被人刻意雕刻过的树皮。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爷爷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吃饭没?”
我知道他其实想问的是堂哥的事,但这就是我们这儿的人,从来不把重要的事情直接说出来。
“吃过了。堂哥呢?”
爷爷的眼神暗了下来,低头摆弄着杯盖。“跑了,欠了一屁股债,把老宅子卖了就跑了。”爷爷的声音突然变得苍老,“那房子是你奶奶守了一辈子的啊,就这么没了。”
太阳底下,我看见爷爷的眼角有泪光闪动。
晚上,爷爷简单炒了两个菜,一个青菜,一个土豆丝。饭桌是从老宅子搬来的那张,已经有些摇晃了,桌角垫着一本发黄的《农村实用技术》。
爷爷不太会做饭,青菜炒得有点老,土豆丝却没熟透。我们就着这两个菜,一人喝了半碗米酒。
“爷爷,堂哥到底欠了多少钱?那些人找到我了。”
爷爷的手抖了一下,筷子掉在了桌上。
“他们找你了?”爷爷的声音充满了恐惧,“你别管这事,那些人不是好惹的。建民这次太糊涂了,跟村里的油麻地那帮人赌,能有好结果吗?”
油麻地是邻村的一个地方,听说那里有个私人赌场,专门坑骗附近的村民和小老板。
“他们说堂哥欠了280万。”
爷爷的脸色顿时煞白。“怎么…怎么会这么多?”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爷爷起身去开门,我跟在后面。门一开,三个陌生男人站在外面,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穿着件皮夹克,手里捏着根没点燃的烟。
“老苏,你孙子回来了?”胖子的眼睛扫过我,露出一丝冷笑,“就是你小子打电话的吧?”
我没说话。爷爷站在我前面,微微发抖。
“行了,老苏,我不为难你,你孙子欠的钱,我也不会少要一分。”胖子点燃了烟,深吸一口,“明天中午十二点前,把钱送到油麻地的老地方,不然…”
胖子没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爷爷,又看了看我。
“大勇啊,”爷爷突然叫出了胖子的名字,声音出奇地平静,“你爸还好吧?”
胖子明显愣了一下,“我爸?我爸早死了,你问这干嘛?”
“哦,是吗?”爷爷点点头,“那你大概不知道82年那场大洪水的事了。”
胖子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冷漠,“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明天中午,钱不到,人到。”
说完,三人转身离开,留下我和爷爷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屋里,爷爷浑身的力气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颓然坐在藤椅上。
“爷爷,你认识那个胖子?”
爷爷叹了口气,“他爸是老油麻地的,以前叫王根生,82年那场大洪水里淹死了。”
我知道82年那场洪水,在我们这一带是个传说。据说那年雨下了整整半个月,河水漫过了堤坝,淹没了大半个村子。很多老人至今谈起那场洪水,还会心有余悸。
爷爷起身,慢慢走到床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皮箱。箱子上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显然很久没人动过。爷爷颤抖着手打开箱子,拿出一本发黄的存折。
“这里有二十三万八,是我和你奶奶一辈子的积蓄,本来是要留给你们几个孙子的。”爷爷把存折递给我,“明天你拿去给他们,剩下的…我实在没办法了。”
我接过存折,心里一阵绞痛。爷爷和奶奶省吃俭用一辈子,就攒下这么点钱,现在却要因为堂哥的赌债送给那些人。
“爷爷,这怎么行?这是您和奶奶的养老钱啊!”
爷爷摇摇头,“建民再怎么混,也是我孙子啊。这些年来,我看着他走错路,却没能拉他一把。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不管怎么说,我不能不管他。”
我沉默了。在农村,家人之间的责任和亲情,有时候比生命还重要。
夜里,我睡在爷爷的隔壁房间,辗转难眠。屋外,偶尔传来几声狗叫,还有远处传来的模糊的电视声。我记得小时候住在老宅子,夏天的晚上,全家人都会搬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乘凉,爷爷会讲他年轻时的故事,奶奶会剥花生给我和堂哥吃。那时的堂哥还是个懂事的孩子,会帮奶奶提水,帮爷爷捶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堂哥变了。先是辍学打工,后来听说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再后来就开始赌博。这些年,他欠债、还债、再欠债的事情没少发生,但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
凌晨四点多,我听到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响动。我起身轻轻推开门,看见爷爷坐在桌前,面前摊着几张泛黄的照片,借着月光一张张地看。
“爷爷,您怎么不睡?”
爷爷抬头看我,眼里满是疲惫,“睡不着。”他指了指照片,“这些是82年那场洪水后拍的。”
我坐到爷爷身边,拿起一张照片。照片上,年轻的爷爷站在一堆废墟前,身边围着几个满脸泥水的孩子。
“这是油麻地那边的孩子,”爷爷指着照片上的小孩,“这个就是王根生的儿子,就是今天来的那个胖子。”
照片上,那个小男孩瘦瘦的,躲在爷爷身后,怯生生地看着镜头。
“那年洪水来得太突然了,”爷爷的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在大队部值班,听到河堤响了,就骑着自行车沿着河边喊人撤离。油麻地那边地势低,水来得更快。我赶到的时候,村子已经大半泡在水里了。”
爷爷的声音开始颤抖,“王根生家住在最低洼的地方,他老婆抱着小儿子已经爬到了房顶上,他自己却还在往回游,说是要去救他大儿子。”
爷爷停顿了一下,眼睛里泛起泪光,“我看他要被冲走了,就把绑在腰上的绳子扔给他,自己抓着树干。他抓住绳子,又转身去找他儿子。找到了,一手抓着绳子,一手抓着孩子,慢慢往回游。可是…”
爷爷摇摇头,“半路上绳子断了,他和孩子都被水冲走了。后来找到的时候,他还抱着孩子,是保住了孩子,自己却…”
我看着照片中那个小男孩,心里一阵酸楚。那个死去的王根生,居然是来要债的胖子的父亲。
“我那天救了十七个人,但是没能救下王根生。”爷爷擦了擦眼泪,“那天晚上,我就在洪水后的废墟上立下誓言,要好好照顾那些孩子。后来县里给了我一面锦旗,说我是英雄,但我心里清楚,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个没能救到所有人的普通人。”
爷爷拿出另一张照片,是一群人站在一栋崭新的房子前。“这是灾后重建的第一批房子,就是我们的老宅子。当时政府拨了款,说是要给我家重建,我就把老宅子建得大一些,好多收留几个没家的孩子。”
我看着照片,惊讶地发现老宅子的院子里站满了孩子,最少有十几个。
“这些都是…”
“都是灾后无家可归的孩子。”爷爷点点头,“那几年,老宅子里一直住着七八个孩子,直到他们长大成家。”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爷爷这么舍不得老宅子,那不仅仅是一座房子,更是爷爷的一段记忆,一份责任。
天刚亮,我就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的声音。出门一看,爷爷正和一个老人站在院子里低声交谈。看到我出来,爷爷向我招招手。
“这是油麻地的老支书,王叔。”
那个老人看上去七十多岁,精神矍铄,穿着一件整洁的灰色中山装。
“你就是老苏家在城里工作的孙子吧?”老人上下打量我,“你爷爷刚才都跟我说了。这事确实麻烦,我那侄子不是个东西,赌场开在那边,害了不少人。”
原来,爷爷一大早就去了油麻地,找到了这位老支书,说明了情况。
“王根生是我兄弟,当年要不是你爷爷,他儿子也活不成。”老支书叹了口气,“这小子长大了不学好,我管不了他,但这事我得管。”
老支书拿出一个信封,递给爷爷,“这里有六十万,是村集体的一点心意,当年你救了我们村的十几口人,这么些年,我们从来没有正式感谢过你。今天这个机会,就当是我们油麻地还你的情吧。”
爷爷惊讶地看着信封,双手微微发抖,“这…这使不得啊!当年那是我应该做的,怎么能…”
“老苏,你就收下吧。”老支书坚持道,“这钱是村里商量过的,大家凑的。当年那场洪水,要不是你,我们村至少会多死三十几个人。这些年,那些被你救的孩子,有的已经当了医生,当了老师,他们都记得你的恩情。”
我看着爷爷和老支书,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原来,四十年前那场洪水中,爷爷救了半个村的人,而这些人,四十年来一直记得这份恩情。
中午十一点半,我和爷爷,还有老支书一起来到了油麻地的”老地方”,那是一个废弃的纺织厂,现在变成了赌场。
胖子和昨晚的两个人已经等在那里,见我们三人一起来,明显有些意外。
“老叔,你怎么来了?”胖子的语气变得恭敬了许多。
老支书冷冷地看着胖子,“大勇,你知道这老人是谁吗?”
胖子摇摇头,“不就是欠钱那小子的爷爷吗?”
“他是当年救了你命的人!”老支书的声音突然提高,“82年那场洪水,是他在水里游两公里,把你从死去的王根生怀里抱出来的!你爸临死前还握着他的手呢!”
胖子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停留在一种复杂的表情上。他看着爷爷,眼神闪烁,“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是理由,”老支书继续说,“你爸死的时候,他答应过要照顾你。这些年,你住在他家五年,吃他家的饭,穿他买的衣服,你都忘了?”
胖子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羞愧,低下了头。
老支书从怀里拿出一叠照片,递给胖子,“这些你该看看,82年到87年,你在老苏家的日子。”
胖子颤抖着手接过照片,一张张地看,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愧疚,最后竟流下了眼泪。
“我…我真的不记得了…”胖子抹了把眼泪,转向爷爷,“苏…苏爷爷,我…”
爷爷拍了拍胖子的肩膀,“孩子,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今天来,是想和你谈谈你和我孙子的事。”
爷爷取出存折和老支书给的信封,一并递给胖子,“这里有八十多万,我知道不够,但这是我能拿出的全部钱了。剩下的,能不能…”
胖子愣了一下,突然跪在爷爷面前,“苏爷爷,我不要您的钱!这债…这债我不讨了!”
老支书看着这一幕,欣慰地点点头。
胖子站起身,擦了擦眼泪,转向他的两个手下,“去,把苏建民带出来。”
堂哥被带出来的时候,憔悴得我差点认不出来。他看到爷爷和我,愣在原地,然后突然哭了起来,扑通一声跪在爷爷面前。
“爷爷,对不起,我…我错了…”
爷爷颤抖着双手,扶起堂哥,“孩子,回家吧。”
胖子走过来,把一叠文件递给我,“这是老宅子的地契和买卖合同,我已经签字作废了。老宅子还是你们的。”
我接过文件,感激地点点头。
胖子犹豫了一下,又说:“那个…苏爷爷,我能不能经常去看看您?”
爷爷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当然可以,你随时都可以回家。”
回家的路上,春日的阳光照在三个人的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爷爷走在中间,左右各搀扶着一个孙子。
堂哥抬头看了看蓝天,长叹一声:“爷爷,以后我再也不赌了,我要好好工作,重建咱们的老宅子。”
爷爷笑着点头,“好,好,咱们一起重建家园。”
我看着眼前的两人,突然意识到,家族的根基不仅仅是那座老宅子,更是爷爷几十年来无声的付出和守护。那场四十年前的洪水,冲走了很多东西,但也冲出了爷爷的英雄本色,而这份品质,正是我们家族真正的基石。
遥望村口,老榕树依旧巍然屹立,树下的老人们依然在闲聊着生活中的琐事。我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回到这片土地,重新连接起那些被时间冲淡的记忆和情感。
也许,这就是回家的意义。
“爷爷,咱们先去看看老宅子吧。”
爷爷点点头,眼中闪烁着光芒,那是希望的光芒。
来源:张富强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