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长江水吃的饭,就是人。所以,水边的规矩,比岸上的法度还大。你不敬它,它就要你的命。
我们靠长江水过活的人,都懂一个道理:水是活的。
它高兴了,给你鱼,给你虾,让你顺风顺水。
它要是不高兴了,那就要“吃饭”。
长江水吃的饭,就是人。所以,水边的规矩,比岸上的法度还大。你不敬它,它就要你的命。
01我叫陈江生,生在江边,长在船上。我爹,是这片水域最好的摆渡人。
我爹给我立过三条规矩。
第一,上船前,要敬三炷香,一敬江神,二敬天地,三敬船上没走干净的“朋友”。
第二,水里漂来的东西,不管是木头还是箱子,都不能捞。那是龙王爷的赏赐,不是给你的。
第三,也是最要紧的一条,每年七月三十的傍晚,雷打不动,必须收船上岸。从太阳落山到第二天鸡叫,半步都不能再沾水。
“为啥啊,爹?”我那时候小,不懂。
“因为那天晚上,”我爹抽着旱烟,看着那片黄汤滚滚的江面,压低了声音,“江君爷,要摆宴开席。”
他说,七月三十是鬼门关关门的最后一天。那些没来得及回阴间的孤魂野鬼,都要被江君爷请去“吃饭”。江面上,就是他的宴席。活人要是闯进去了,就得被抓去,当成桌上的一道菜。
“那江君爷开席,有啥预兆不?”
“有。”我爹说,“那天傍晚,江水会变得跟镜子一样平,不起一点波浪。水色,会变成一种很深的、像老玉一样的墨绿色。风会停,鸟会哑,整条江上,会静得让你心里发慌。”
我把这条规矩,刻在了骨子里。
02出事那年,我十八岁。我爹的腿脚不利索了,家里的摆渡船,就交到了我手上。
那天,正好是七月三十。
天还没黑,我就早早地收了船,用粗麻绳把船牢牢地拴在了岸边的老柳树上。村里的其他船家,也都一样,江边的渡口,空荡荡的。
家家户户,都关紧了门窗,准备过“鬼节”。
就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村口的大路上,来了一队人马。
是三个穿着绸缎、一看就是城里来的商人,带着四个膀大腰圆的伙计。为首的那个,姓钱,是个胖子,手上戴着个明晃晃的金戒指。
他们风尘仆仆,一脸焦急,说是有批急货,要赶在今晚,送到对岸的镇子上。
“船家!”钱老板扯着嗓子喊,“谁送我们过江?十倍的船钱!”
渡口上,静悄悄的。
钱老板见没人应,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在手里掂了掂。
“二十两!送我们过去,这锭银子就是他的!”
二十两银子,够我们普通船家,半年的嚼用了。
还是没人动。
钱老板的脸色,有些难看了。他走到我家门口,看见了我爹。
“老家伙,”他指着我爹,“你这船,走不走?”
我爹坐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眼皮都没抬一下。
“今晚,江君爷请客。天大的生意,也得等明天。”
“什么江君爷?”钱老板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你们这群穷鬼,就是懒!二十两不够,五十两!走不走?”
我爹还是没动,只是吐了个烟圈。
钱老板觉得失了面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他看见了我,就跟看见了救星一样。
“小兄弟,”他走到我面前,把那锭银子塞进我手里,“你爹老了,胆子小。你年轻,有冲劲。送我们过去,这五十两,就是你的。我那批货要是准时送到,我再给你五十两!”
一百两银子。
可以给我娘,买一支治风湿的、最贵的山参。可以给我妹妹,扯一身新衣裳。还可以把我们家那漏雨的茅草屋顶,好好修一修。
我的心,动了一下。
“江生!”我爹在屋里,低吼了一声。
我握着那锭冰凉的银子,看着钱老板期盼的眼神,又看了看屋里我爹那张阴沉的脸。
少年人,总是不信邪的。
“走。”我对钱老板说。
03我解开缆绳,撑着竹篙,把船划离了岸边。
钱老板和他的伙计们,把几个大箱子搬上船,一个个脸上都带着得意的笑。
“我就说嘛,这世上,就没有钱办不到的事。”钱老板拍着我的肩膀。
我没说话。
因为我看到,江水,变了。
就在我们的船,划到江心的时候,那原本还在翻滚的黄浪,一下子,就平了。
整片宽阔的江面,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墨绿色玻璃,不起一丝波澜。
风,停了。
岸边的虫鸣,水里的鱼跃声,都没了。
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们这一条小小的乌篷船,和船上七个人的呼吸声。
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钱老板他们,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们的笑声,停了。
“这……这江水,怎么不动了?”一个伙计小声说。
我撑着篙,手心全是冷汗。那竹篙插进水里,感觉像是插进了一缸浓稠的菜籽油里,又沉又滞。
船,走得很慢,很慢。
就在这时,一个伙-计,指着船头前方不远的水面,声音发抖。
“那……那是什么?”
我们都看了过去。
只见那墨绿色的水面上,不知何时,漂来了一盏孤零零的纸灯笼。
红色的,里面点着蜡烛,火光在没有风的水面上,一动不动。
灯笼的后面,好像还跟着什么东西。
借着那点微弱的光,我们看见,那是一张桌子。一张八仙桌,就那么平平地,浮在水面上,跟着那盏灯笼,慢慢地,朝我们漂了过来。
桌子上,好像还摆着东西。
“是……是祭品吗?”钱老板喃喃自语。
船,离那张桌子,越来越近。
我看清了。
那桌子上摆着的,不是祭品。
是碗筷。
整整齐齐的八副碗筷,还有八个空着的酒杯。
04“开……开席了……”我脑子里,只剩下我爹说过的这三个字。
船上的伙计们,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钱老板还算镇定,他从腰里,摸出一把短刀。
“装神弄鬼!我就不信这个邪!”
他话音刚落,那张八仙桌,就在离我们不到三丈远的地方,停住了。
然后,一个穿着青色衣服的小童,从桌子底下,慢慢地,浮了上来。
那小童的脸,是青黑色的,眼睛里没有眼白,只有两个黑洞。他就那么站在水面上,对着我们的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啊!”一个伙计吓得尖叫起来,脚下一滑,就要往后倒。
就在他身体后仰的那一瞬间,一只惨白的手,毫无征兆地,从平静的水面下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
那伙计连哼都没哼一声,整个人,就像一根萝卜,被笔直地,拽进了水里。
没有水花,没有气泡。
他就那么,消失了。
船上,陷入了一片死寂。
随即,是钱老板歇斯底里的尖叫。
“开船!快开船!”他挥舞着手里的短刀,指着我,“快给老子划!不然我先捅死你!”
我回过神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划动着船桨。可那船,就像被焊在了水面上,动弹不得。
“咯咯咯……”
那个站在水面上的青衣小童,发出了怪笑。
然后,第二只手,第三只手……
无数只惨白的手,从船的四面八方,伸了出来,抓住了船舷。
剩下的三个伙计,像三个木偶,被一只只手,悄无声息地,拖下了水。
05船上,只剩下我和钱老板。
他已经疯了,拿着刀,对着那些水里伸出来的手,一通乱砍。可那刀,砍在手上,就像砍在水里,一点用都没有。
他看着我,眼睛血红。
“是你!是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他嘶吼着,举着刀,朝我扑了过来。
我吓得往后一退,脚下踩空,整个人摔倒在船尾。
就在钱老板的刀,快要捅到我胸口的时候,他不动了。
一只巨大的、覆盖着青苔的手,从船底伸了出来,抓住了他的脑袋。
那只手,比他人还大。
“咔嚓”一声。
钱老板的脑袋,像个西瓜一样,被捏碎了。
红的,白的,溅了我一身。
我看着那具无头的尸体,被那只巨手,缓缓地,拖入了水中。
然后,我感觉到,船,猛地往下一沉。
一个巨大的、看不清面目的头颅,从我面前的水里,慢慢地,升了起来。
那头颅上,没有五官,只有两个巨大的、像是漩涡一样的黑洞。
那就是,江君爷。
它“看”着我。
我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不属于人间的气息,笼罩了我的全身。
我吓得连呼吸都忘了。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我隐约听到,远处,传来了一声鸡叫。
“喔——喔喔——”
那声音,像是天籁。
我感觉到,那股冰冷的气息,退去了。
我颤抖着,睁开眼睛。
江面,还是那片江面。但水,已经开始缓缓地流动。那墨绿的颜色,也渐渐退去,变回了熟悉的浑黄。
船上,只有我一个人。
那几个商人,他们的伙计,还有那些箱子,都消失了。
江面上,干干净净,仿佛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只有我身上,那还没干透的、带着腥味的血迹,提醒着我,那都是真的。
我一个人,把船划回了对岸。
我没有回家。
我走到那棵拴船的老柳树下,跪了下来,对着那滔滔的江水,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我把那锭还没焐热的银子,扔进了江里。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摆过一天渡。
我把船,烧了。
我宁愿去码头上当苦力,扛一辈子麻袋,也不愿再碰那船,那水。
因为我知道,长江水,它真的会吃饭。
而我,只是一个,从它的宴席上,侥幸逃脱的,幸存者。
(全文完)
来源:上海王小六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