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消息传到文科组办公室,十四位没干那事的干净人开始集体想象老陈。那事如刀口舔蜜,险象丛生,每个节点都有可能被叫停,老陈是如何一路打怪通关的?众人非常好奇。大家先围观了一下老陈的工位:保温杯、鸭屎香小罐茶、风油精、业务考试第一名的水晶奖杯、水培绿萝,还有各种教辅资
【 推 荐 】
彳亍
何荣
老陈干那事了。
消息传到文科组办公室,十四位没干那事的干净人开始集体想象老陈。那事如刀口舔蜜,险象丛生,每个节点都有可能被叫停,老陈是如何一路打怪通关的?众人非常好奇。大家先围观了一下老陈的工位:保温杯、鸭屎香小罐茶、风油精、业务考试第一名的水晶奖杯、水培绿萝,还有各种教辅资料,按照高矮排成一列,用书架撑着。这些物品都老老实实,看不出什么端倪。有人想拉开抽屉“查查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被及时制止了。小年轻咯咯笑,说老陈老当益壮,应该去拍保健品广告。几个年纪大的说老陈肯定喝多了,没把持住,被人家“连拖带拽拽走了”。赵老师坚决反对,她认定有人用了激将法。以前有几个同事在年夜饭上起哄,逼他吹瓶,“是男人就一口闷”,最终促成了经典节目“老陈爬树”——老陈脱下外套,露出猴子真身,一直爬到梧桐树主干的分杈处。赵老师是机构元老,比老陈来得还早,知道很多典故,大家觉得她的说法比较可信。老陈这个人,戆头戆脑,死要面子。不过“那事儿”跟吹瓶爬树可不一样,有很多烦琐、延宕的细节,比如说,解扣子啦,拉拉链啦……此时,洪新坐在人群最外边,响亮地笑了。他感觉他们像是在投篮,内线一团混乱,无从下手。只有他,在外围高高跃起,投出了漂亮、精准的三分球。那结实、膨胀的星体,飞过众人头顶,“砰”地落入老陈内心的黑洞。
老陈在好多脑袋里接力跑,最终跌落在燠热的街头。路灯让黑更黑,晚风拂来更多的、不同密度的热。夏夜是一锅倒扣的浓汤,不明物体大杂烩,热气腾腾,路灯淋下油黄色,小火慢炖,煮着昏沉沉的人形。每一枚都被泡发得很大、很胀,在这深色黏稠的汁液里努力保持直立。那想象中的清凉、淡蓝、轻盈的六角形小冰晶,永远、永远都触不到。那一夜,我们的老陈悄悄蜕去旧壳,披挂一身崭新皮囊,踏入异世界。他是我们隐秘内心的行动代表,人人都夸口,人人都不当真。只有老陈,下了讲台却不下舞台,在永恒不灭的追光下,直奔菱塘新村后街。据说那里每家冷气都开得很足,冻一冻,就想抱了;冰一冰,就消毒了,卫生了。平时老陈讲课声音很大,一口烟牙显得很专业——数学耗脑子,只能抽烟提神。烟抽得多,说明脑子转得多。下了课,学生都喜欢追着老陈问问题,轮流戴老陈的土老帽变色眼镜。高考前他的办公文具被学生偷个精光,说是用老陈的笔写数学有如神助;团建时老陈说自己年纪大了,不肯爬软梯。当时大家都上去了,从高处俯瞰,老陈的秃顶一览无余;老陈迟到几分钟也乖乖签名,坐等后勤部小王过来收罚款。二维码一扫,老老实实交五块钱。没错,老陈是老古董,但他有种,肥肉裹着熊熊燃烧的真男人之魂。巨兽伏在洗得发白的夹克衫下,伺机而动。时候一到,一拳砸烂保护壳,说干就干。
但洪新不这么认为。
洪新跟所有人都想得不一样,但他不说,只把西装下摆解了扣,笑眯眯地听。洪新是教语文的,头发自来卷,遇到低年级的小朋友会一把截住,在那粉嫩的小脸上一顿揉搓。他脸圆圆,腮上各有一只梨窝,笑起来嘴巴很阔。他的心事藏在意识深处,这么多年来塞得爆满。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父母连着一个月不在家,他天天吃泡面。一直吃到面条蜷曲成蛔虫,活的,滑溜溜,直朝嗓子眼拱,把他噎出眼泪。他把面汤倒进马桶,冲掉,开抽屉拿钞票,锁好大门,去长发西饼店买蛋糕。接下来再去朱鸿兴面馆,点最贵的现炒浇头,像父亲那样叮嘱:免青、宽汤、过桥。一份响油鳝糊,一份清炒虾仁,盛在青花瓷小碟里端上来,配着奶油蛋糕吃。吃完这顿华丽又凄凉的生日面,他发誓:要活得潇洒。
这些年,洪新很潇洒。他跟所有人讲,我老婆长得不好看,但我这个人是负责的。大四那会儿,女孩在妇产科门口眼泪汪汪:以后你不许不要我。他点点头。如今,在老婆家,他是最受欢迎的那一个:老好人岳父对他很感恩,因为女儿非他不嫁;红脸膛岳母看见他就笑,问他想吃什么;儿子也喜欢爸爸,因为爸爸会时不时来个过肩抱摔,爷俩儿一起跌在真皮沙发上。鸠占鹊巢是快乐的,这个家比他自己家还热闹。他打破了憨厚老两口配呆闺女的死局,带来了一股年轻雄性的清风。以前计划生育,二老流掉一个男孩,心痛了很多年。这不,他回来了。小洪特别能干,值得信赖。一口一个爸、妈,笑起来爽朗,换灯泡、修马桶,吃饭时有眼色,看谁杯子空了随时添满。他空降到这个豁了口的家里,恰好补了那块缺。
每次下班进小区,他熟练地刷开门禁,直奔1栋207,回到他的再造之家。他跟自己父母那边没什么联系,他们都在老家,各有各的生活。他知道他爸后来又给他生了个弟弟,老来得子,天天做牛做马;当年他妈带走了他两岁的妹妹,妹妹后来改姓了。他跟他们不太熟,他比较喜欢这边。他住在老婆家的房子里,像一个幸福的养子。这里才是他从小期待的地方,熟门熟路,为所欲为。
实现了心愿,洪新是满足的,他又可以当一个少年了。他是儿子的哥哥,岳父是他早就去世的爷爷,岳母是烧一手好菜的外婆,老婆是喜欢冲他翻白眼后来远嫁到内蒙古的堂姐。客厅铺了彩色泡沫垫,一家老小在地上乱滚,像一锅喷香的大杂烩。也许可以再加只猫、添条狗、养缸鱼,种点绿植,就齐活了。他再也不会困在孤零零的噩梦里——“你还是跟你爸吧,我没空管你”——洪新眼圈红红,在黑暗里睁开眼,望见天花板上卷草纹样的吊顶。儿子的小手搭在他胸口,他一把抓起来,咬一口。哇!结结实实的哭声响起,灯亮了,“喔哟囡囡怎么啦”,暖黄的嘈杂灌满房间。
在培训机构,洪老师是大红人,“最受欢迎的语文老师”。机构门口的展示栏里,他穿着假的阿玛尼西装,头发朝后梳,双手抱胸,笑得像个小老板。他经常用胳肢窝夹着愣头青,拎他们去背古文。洪教头是差生的大哥,优秀的牧羊犬,能把误入歧途的小崽子们及时赶回队伍。女生们也喜欢他,经常给他带甜品。他的课时量是语文组第一,远超某个阴阳怪气的名校博士生。他知道他为什么受学生欢迎,因为来补课的都是畸零人,他一眼就能识破他们;而他,是头号畸零人,穿梭在黑白两道。
可是谁真正懂他呢?大家都认定他阳光开朗乐观积极。“洪老师,我家小孩讲,一定要来上你的续命课,续续命。”他浅浅一笑,人人都用他续命,他用什么续命?他身边全都是些肤浅的好人:黄其龙骂股票,王慧追剧,陈平买护肤品,邓安庆玩球星卡,没什么劲。好老师好老公好老爸好女婿,他简直好得令人发指。
幸好,“那事儿”从天而降。共事半年,洪新压根儿没有正眼看过老陈。在他眼里,老陈是最扶不上墙的那个。经此一役,他嗅到了黑暗的秘密。他拍拍老陈的肩,约他下班一起喝酒。他觉得他俩是深藏不露的卧底,迫切需要交换情报。
老陈浑然不知,他很委屈。他跟所有人都解释了一遍,所有人都笑,说没事没事我们相信你。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老陈本来打算去观凤数码城拿硒鼓,他发小张龙应在那边有个摊位。龙应讲今天发烧在家挺尸,硒鼓帮他灌好粉放在台子下面了,叫他自己拿,顺便把两瓶青梅酒带走。原先那条近路封了,老陈拐到一个小商品批发市场,二楼三楼拆出大窟窿,一楼支着防水布,花里胡哨一堆打折内衣裤,大喇叭喊着清货。人挤人,好几层,他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一个保安指点他,从水族馆那边的厕所后门走。出了后门就是一面大镜子,一人高,镜面脏污。右边有个锈迹斑斑的逃生梯,爬上去一看,满满一墙全是空调外放机,每只都在喷火。这是什么地方?老陈许久不来观前街,早已变成异乡人。土著太土,不顶用了,记忆里的青石巷早就变成六车道。外卖小哥告诉他,这边修6号线,一条路都挖了,要绕到天桥上,下来往报刊亭后面走,铁皮墙有个破口,从那儿钻进去,正好是数码城西门。他下了天桥,报刊亭近在咫尺,铁皮墙完好无损。几个穿短裙的女孩冲他笑,问他是不是一个人。老陈眉头一皱,问她们数码城怎么走。一个绿眼影的女孩眨眨眼,说跟我来。女孩带他进入一个仓库,两边货架上码着高高的纸箱,水泥地好像刚凝固,一股凉味。女孩失踪了一小会,发现他丢了,又回来找他。人呢?跟紧点呀。老陈说数码城呢?我要找人。女孩扑哧一笑:急什么,等下你就看到了。
至此,老陈的人生开始分岔。分岔前的这一小段,老陈讲得最详细。他在这个节点盘旋,一到关键时刻就跳闸。洪新再次拍拍老陈,表示理解。很显然,老陈卡住了,只有他洪新有办法。只要火候到了,老陈会发现,洪新比所有人都懂他。
洪新比老陈小十来岁,但他是长辈,尤其在“那事儿”方面。如果老陈早点请教他,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局面。洪新以为,“70后”老陈早就摸清门道了,谁知道他还嫩得很。老陈太天真了,是觉得自己自制力够强,还是以为人生还有更高级的乐子?洪新叫司机把他们放到苏州大学后街,他领着老陈走过烟火腾腾的店面。
十几年前,这里是洪新跟兄弟们的乐园。那会儿年轻,又穷,喜欢干喝,醉得很快。毕业了天各一方,开始几年还能聚聚,后来就开始有时差了,各种差。青春的小鸟一去不复返,朋友们个个都正经起来,微信头像纷纷换成正装抱胸侧身照。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各色交友App上蹲点,“洪教头肾好哇”,他寂寞地笑笑,烟头烧了一大截。
老陈没干那事之前,洪新是把他归到那堆社会人里的。房子车子票子孩子,他们的人生一眼就望到头了。他邀请陌生女孩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跟他们是有区别的。起码他不务正业,还有点自由人的味儿。洪新盘算着,等下要交代多少,从哪里开始说,才能抛玉引砖。
临街支起一排小桌,一个女人懒懒伏在油腻的桌面,金链子在腕间垂荡,裙子后腰挖一个鸡心形,露出来的皮肤很白。洪新神秘一笑,用眼神示意老陈。老陈不明就里,问出声来:怎么了?
没怎么呀……喜欢不?
洪新换成气声,两手在胸前兜出虚拟的两坨,用力掂一掂。老陈啐句粗口,拉开凳子坐下。来了阵脏风,纸屑乱飞,女人纹丝不动。
洪新三下五除二就点好了菜,他实在太熟悉这里了。他起身在冰柜深处翻,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不错,还有两瓶维他奶,他在收银台角落随手摸了个东西,啪一声开了盖。
喔哟洪老师,你喝别的不好吗?又抢我儿子的维他奶!
喔哟刘老板,你多进几瓶不好吗?省得我抢你儿子的维他奶!
晨晨,叫洪老师!作文会写吧?不会就叫洪老师教!
晨晨,你的维他奶又被我喝了,你爸爸不高兴了!
洪老师好。
刘老板,你儿子不像你么,文文静静的,像个小姑娘。
热闹是他们的,老陈插不进嘴,专心喝奶。很快,玻璃瓶见了底。洪新递上自己那瓶,老陈摆摆手,抠开一罐三得利,举到嘴边又放下。
我跟你说,我真的是冤枉……
不谈这个,吃菜吃菜!洪新用公筷给老陈夹水煮鱼,又拿调羹挖两勺麻婆豆腐,红彤彤的,掼在白米饭上。背吉他的高个子男孩在桌与桌之间穿梭,问有没有人要点歌,估计是苏大的学生。男孩穿一件绿黄相间的衬衫,像某个小国家的国旗。老陈看着他,感觉自己离年轻已经很远了。他几口喝空了易拉罐,带着某种恨意,捏扁了它。
洪新在咀嚼与吞咽的掩护下观察老陈,他努力扮演一名食客,泯然众人。但他显然还是卡在那儿,在数码城迷路的那个节点打转、神游。他穿着一件对他来说过于新潮的T恤,胸前是一大团手绘涂鸦,洪新辨认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老陈任他看,又吃又喝,甚至没跟他客气一句。
电视吊在高处,声音开得很小,万年不换的中央五套。财神爷蹲在柜顶,树脂材质,黑得发亮,法令纹极深,电蜡烛的火头是亮莹莹的红骨朵。为什么不在冬天“干那事儿”?寒冷刺骨,兵荒马乱,人人都忙着回家过年。小馆子里雾气腾腾,白酒被倒入小酒盅,一小口一小口送进喉咙,像是给身子添燃料,人慢慢烧起来,沸腾了,还会哭。夜深了,人群散去,一开门就是劲爆的暴风雪,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到时候,洪新会跟老陈共用56度的粮食血,变成手挽手的亲兄弟。
但现在是盛夏。
处处是大面积的裸露,汗液黏腻,干在衣物上,一层脏污盐霜。邻桌有人点歌,唱歌的是个浓妆大姐,自带一套音响,用小车推着,震得人脑仁疼。大学生不知所终,这里不是民谣的地盘。几个少年踩着荧光滑板,一闪而过。女人早走了,一桌菜基本没动,杯盘井然,好像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一会儿。一只笨蝉被霓虹弄糊涂了,粗声粗气地叫。黑轿车后面停着白轿车,消防栓上搭着抹布,垃 圾桶近在咫尺。这是需要保持距离的季节,每个人都厌恶肉体触碰。偏偏你没把持住,实在说不过去。
不远处就是莫邪路,两边绿化带堤坝,中间一条车流,一辆衔一辆,首尾相接,慢慢淌远。银灰大厦直指夜空,发光广告牌昼夜长明。外卖小哥或蓝或黄,来回穿梭。十点过后,代驾大队纷纷出洞。钢灰头盔,袖珍电单车,H形夜光小背心,隔一阵就过去一个,像是不同批次的复制品。一切都如此乏味,唯有老陈,看似普通的老陈,一个革命性的破口,一只破坏性的瘤。
你蛮厉害的。洪新笑一笑,提起酒杯,在捏扁的易拉罐上轻轻一碰。
我蛮倒霉的。
怎么能叫倒霉呢?陈老师啊,人生苦短!来,干。
老陈没听懂,糊里糊涂抿了一口。他喝不惯黄酒,总觉得有股药味。
陈老师……
还是叫“老陈”吧。你看,被这么一弄,我也不敢自称老师了。
老陈,做人要皮厚点,晓得吧?
洪老师你听我说,我真的是冤枉……
老陈,你换个思路。你想想,你这个岁数的,被冤枉这种事,哎哟喂,不要太有面子哦!
哪有面子哦,面子都丢光了!
站住!过来!
老陈吓了一跳,洪新像个武林高手,伸脚一别,截住了老板的儿子。
晨晨,作业写好没?
写好了。
真的假的?
真的。
今天挺乖的嘛……我问你,这个叔叔看上去多少岁?
三十?
洪新望望老陈,笑得直捶桌子。晨晨又补了一句:三十五?老陈扑哧一声。
来,陪洪老师喝一杯。
在老陈惊慌失措的注视下,晨晨熟练地吸溜了一大口,嘶哈,啧啧,啊呜,腮帮子鼓起来,嚼着洪新喂的凉拌海蜇丝。
你不要觉得我教坏小孩子哦,晨晨两岁就开始喝酒了,啊是啦?
两人喝了几个来回,店里的人渐渐空了。那些曾经短暂地跟他们共处一室的人们,去哪儿了呢?所有人都先于他们,修好了自己,离开了这个中转站。晨晨困了,上楼睡了。只有一个穿花衬衫的小伙子在扫地,说是住在店里,省钱。睡在店里好啊,四张椅子一拼,自由自在。他们有去处,但他们不想去。两人赖着,在残羹冷炙里捞点什么,搁在嘴里嚼嚼,发发呆。
跟洪新一样,老陈也是外地人。老陈老家很远,在遥远的北方,那里有结结实实的大雪,木柴劈成小块,填进火红的灶膛。那里每家都是宽敞的大平房,红砖墙坦坦荡荡。铁门焊得很牢,不像南方的小巷这么狡猾,几条暗道通后门,开个窗就能把胳膊伸到邻居家,弄堂里脚步乱响。老家的人都沾亲带故,有的人抱过小时候的你,有的人小时候被你抱过,走在村里就是走在自家院里,只不过更宽敞。菜园里结着大南瓜,白粉蝶被风一扬就飞过矮墙,墙头枝上红果累累。老陈犯了乡愁病,缩成了小男孩。
以前一到夏天,我跟几个小伙伴就卷条凉席,睡在石桥上!蚊子?哪来的蚊子?都被风吹跑了。早上醒来,一头露水。
你吃过那种米果子没有?抓点白米,人家用机器帮你呲,突突突,五毛钱,呲一麻袋,可好吃了!
一到晚饭时,街心就出两家摊子,卖咸水鹅。我家一直买西边这家,因为不用过马路。有天我妈从东边过来,顺便就买了东边那家。我妈一吃,觉得比西边那家好吃,马上就变心了!她觉得对不起原先那家的老板,就叫我去买。哪知那个老板认得我,远远就冲我喊: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老陈跟洪新笑了很久。那永远不会回来的黄金时代,老陈有,洪新也有。小陈和小洪素不相识,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两位少年,各自从不同的起点出发,走向了共同的命运。
小伙已经躺下了,一开始还举着手机,后来懒得睁眼了,光听歌了。不能再耗下去了,讲话四壁都有回声了。老陈歪歪斜斜地朝外走,洪新直接给老板转了饭钱,追出去。
街道横平竖直,路灯一盏一盏,间距相等。大厦是精巧的积木,挖出方方正正的小孔洞,黄光从里面漏出来。好几次,前面的人感觉要倒下了,又自动站直了。后面的人不紧不慢地跟着,笑得很大声,像是在遛大型犬:
老陈!老陈我跟你说,不是什么大事!男人嘛!
你讲啥子哦?我听不懂!
就是你说你被冤枉的“那事儿”!
亲娘哎,我真是被冤枉的!我刚被那个小姑娘带过去,糊里糊涂的,我还想数码城怎么还没到,警察就来了!
老陈,这不是重点!你今年多大了?
问这个干吗?重点是我就是被冤枉的!
老陈你五十了吧?你活了大半辈子了!你还在乎冤不冤枉?老陈,我要是你,我就,去他的!明白吗?去!他!的!
哐哐哐,五十岁的老陈在踹垃 圾桶,三十六岁的洪新在边上看。一个送外卖的过去了,自带音响,鼓点强劲。天是黛蓝色,乱云飞渡,一粒星也没有。一个男人骑着小黄车问路:请问一下,玄妙观怎么走?洪新笑窝深深,抬手随便一指,指向西南方向,那里楼群密集,灯火辉煌。
你呢?你被冤枉过没有?
我无所谓,真的。老陈,我不像你。
我怎么了?
你为别人活,我为自己活。
你懂个屁!我不喜欢被冤枉!我做了,我认;我没做,我不会认。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亏了?
我亏什么?
你现在臭了,可你啥也没干,你白白臭了一回。
洪老师你太小看我了,你以为我现在没脸见人了,可以去死了,对吧?你今晚请我喝酒,是不是怕我想不开?是不是?
老陈拍拍洪新的腮帮子,一下,又一下,把他拍笑了。
我觉得你挺别扭的,老陈。你要面子,但你不承认自己要面子。洪新也笑,一把攥住老陈的手腕。
我再强调一遍,我不喜欢被冤枉。老陈恶狠狠地收回手。
老陈,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干过更劲爆的,不花钱的那种。洪新在黑暗中笑出森森白牙,眼镜片看上去冰冰凉。
所以你以为我跟你一样了?你以为你找着伴儿了?
咱俩不一样吗?
我没干!
干没干不是关键。老陈,关键是咱俩是一类人。这不丢人。
好多店铺都下了卷帘门,灯箱不关,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亮着。老陈一家一家看过去,横撇竖捺发着光,悬在黑暗里。一排小蓝车挡了路,老陈一脚踹上去,它们整整齐齐地倒下了。洪新紧随其后,踹翻了另一排。
他们走到一个啤酒厂附近,整条街都是夜宵小吃。两边都是大大小小的灯箱,映着夜行人的脸,光斑被不断打碎、重拼,像流动的银河。巴掌大的摊位,并排站俩人都嫌挤。讲究点的挑着红灯笼,一边四只,感觉以前是开店的,现在直接把店内装潢搬到了街头;也有专门做夜市的,骑辆运货三轮车,竖块小黑板,写着笆斗大的粉笔字:本地瓜,包甜。老奶奶头戴发红光的恶魔角发箍,跟小孙子一起捞金鱼;三伏天依旧有人穿着绉纱汉服,手持袖珍小风扇,自吹自脸;瘦女孩一身黑,两条长腿消失在黑胶皮过膝靴里;一溜瘦老头在桥栏上乘凉,远远看去,一长串腊肉;神情严肃的胖男人举起满满一架蕾丝睡裙,前面的收摊了,得赶紧顶上。这鬼市热闹非凡,夜半来,天明去。不远处的厂区黑得像墓地,护城河的水面漾着破碎的光膜,细闻一股水腥气。烧烤的辣烟腾空而起,熏眼睛。他俩像是溺水了,浮在稠稠的人群里,一会儿东,一会儿西。
踱过一架很小的石桥,夜街突然断了,两人直接掉进黑里。也不是纯黑,柳枝擦着脑袋,得低头。慢慢地,轮廓出来了。这里是个洋气的老小区,欧式喷泉池,中间站着裸女。细看,是裸男。
老陈扔过一根烟,洪新没接住,掉绿化带里了。算了,你抽一根我的。洪新把手一扬,老陈捞了个空。
假动作啦!哈哈,这回是真的,接着!
怎么这么细?女人抽的?
什么女人男人的,陈皮爆珠的,试试。
你们教文科的花头就是多。
我们是花头多,你是直接干到警察局。
洗不清了,对吧?我只好以死明志了……
喂?我在外面,马上就回去了。跟一个朋友。还能有谁,陈老师呀,教数学的。好的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去办。好,好好。老陈你刚讲什么?
老陈笑一下,鼻孔徐徐喷白烟。
路口有只巨大的LED广告屏,无声地播放着某个运动品牌的广告。里面的人由点阵图组成,黝黑、健康,在大屏幕里反复跃起,击打充气的球体,汗珠像金身融化滴落的金色汁液。相比之下,他们感觉自己是人,苦恼的人,就算切断了电源,还在某个跃不出的框框里跳,全年无休。浑身沾着这事儿和那事儿的灰尘,在俗世打滚。
老陈,没多大事儿,真的。我今天约你出来,就是想告诉你,没多大事儿。
你怎么跟念咒语似的。
本来就是,你想它是个伤疤,还想它是个勋章?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你懂。老陈,别把自己困住了。
有辆洒水车开过来,自带金属大炮筒,O形大口,朝天喷水雾。人工白雾在夏夜蓬蓬翻涌,两人不讲话,贪那星星点点的湿凉。那湿凉润泽肌肤,但气味复杂,让人觉得不洁。水雾里,一切都模糊了。广场舞早就结束了,广场上空空的,大方砖清清爽爽。废纸在地面滚滚停停,像鬼头鬼脑的灰老鼠。这里看着挺脏,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老陈,你老婆呢?在老家?
没老婆,离了。
不是吧?为什么?
性格不合。
孩子呢?
一个闺女,跟她妈。
没再找一个?
懒得找,再说吧。
老陈坐在花坛台子上,头发乱糟糟,像个干苦力的。路边有只西瓜,还没切开就跌烂了,红瓤碎了满地。洪新很灰心,经过这一晚,他再也不能在微博上发:我有个朋友,又又勇,用打擦边球的方式,反抗这肮脏的日常。
话断了,热跟黑反扑上来,把俩人摁住。烟头红一阵,暗一阵。今天只能到这里了,该回去了,回家起码能洗个澡,在淋浴喷头的冲刷下做个新人。洪新抬腕看表,表盘亮起绿幽幽的荧光数字。
老陈你住哪边?
新区。你呢?
咱俩一个方向,我来叫个车。
我来我来!
咱俩还分什么你我?
洪老师啊,饭是你请的,哪好意思再让你叫车?
二人僵持不下之际,一个白色的东西从天而降。它像只断线风筝,在他们头顶斜切着下落,打了一个旋儿,一头栽进灌木丛。洪新赶紧跑了过去,老陈还在原地张望。一排冬青挡住了视线,影影绰绰,那个东西像一把破伞,自动折叠,又嘭地打开了。
老陈你快来!快!
酒精在血管里窜得飞快,满脑子嗡嗡嗡。老陈顺手在路边捡块碎砖,冲到三级台阶后。洪新半跪在地上,怀中跃动着一大片不规则的、纯净的白。好半天,他才看清楚,那是一只大鸟,似乎受了伤。快打110!洪新两手托着鸟腹,身体后仰,以避开鸟翅激烈的扑打。老陈慌忙扔了砖头,覆上两只手,裹住大鸟,两人组成了奇怪的雕塑。
四周还是热,鸟的身子是另一种热。这热更绵柔,更劲道。它隔一阵子就猛挣一气,很有节奏感。鸟羽质地细软,在黑暗里看,那洁白更像是浅蓝,一种清凉的水色。老陈感觉到鸟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它身体内部快速敲击。洪新慢慢腾出手来:老陈你攥紧了啊,它刚抓我了,我看一下。他把手举到亮处,中指内侧一条细细的血线,火辣辣的。
你去那边洗洗,我来按着它。
没什么大事儿。
有病毒。
那我抽根烟,以毒攻毒。
两根烟过后,王警官到场。老陈两臂环抱大鸟,洪新握着俩爪子,两人跟着警车回派出所。派出所冷气太足,汗液冰在后背,一时竟寒凉入髓。民警小吴找来一只大纸箱,让老陈把鸟放进去。老陈两手都麻了,他半蹲着,整个上身朝纸箱里倾。洪新缓缓松开手,鸟软绵绵的,立不住,估计是受伤了。它歪在纸箱里,一只翅膀撑着身体,另一只翅膀完全展开,根根大羽排成精巧的扇形。脑后两根飘逸的长羽,像鹤,又不是鹤。洪新用手机拍照识图,说是白鹭。老陈拿纸杯接了纯净水,把鸟喙浸湿,大鸟毫无反应。它看上去异常疲惫,像是一捧雪,冒着冷气,正濒于融化。几通电话之后,小吴说我们联系到了林业局的人,你们可以走了,辛苦二位。
于是他们就走了,头也没回。纸箱在他们身后,越来越小。老陈在洪新胸口摘下一朵小羽毛,捏着细梗,凑到腮边扇一扇。他总觉得身上有股鸟味,挥之不去。
你说,那鸟能救活吗?
没有伤口,没流血,估计问题不大。
我觉得它精神不太行,感觉撞哪儿了,撞出内伤了。
要不过几天咱们打电话来问问,看看救活没有。
别打了,万一没救活,心里难受。
刚才挣得挺猛,肯定能救活。
没准是回光返照。
老陈把手一扬,小羽毛消失不见。在这个一无所得的夏夜,一只白鸟在他们怀中短暂地停留了一小会儿。自始至终,它都纯白如雪,没有被任何污秽、血迹污染。也许最终,它会飞向蓝天,融进白云的白;或者,蒸发为无形,翱翔在另一个更空灵的世界。
老陈又续上烟了,他们沿着派出所的围墙朝前走。植物蒸出一股好闻的清气,风终于像样了。这里简直就是荒郊,前面的池塘蛙声四起。一排大树长得很野,树冠统统朝一个方向翻过去,枝干狰狞。三点多的天空是蟹壳青,零零星星有早鸟叫。
大概三十年前,那会儿我们还住老房子,我二舅买了个摩托车头盔。我记得那个头盔上有一溜铜钉,像只鼓,面罩雾蒙蒙的,总也擦不干净。二舅说先买头盔,以后买了摩托就能戴。
后来呢?
后来他不到四十就走了。
什么原因?
车祸。当时刚做了一口烤瓷牙,两万,说是能用一辈子。
他摩托买了吗?
没,没时间考照。
你开过摩托吗?
我?我不爱开那玩意儿。
洪新走在前面,看不到表情。他后脑勺黑黑的,像是某个远房兄弟。小时候一起玩过,后来再没见过,如今早就认不出来了。
洪老师,你是独生子吗?
不是,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看着不太像,我总感觉你是个独苗苗。
是挺独的,你的感觉挺准。
弟弟妹妹呢?不在一个地方?
洪新突然定住了,差点把身后的老陈绊一跟头。他被一种静止的狂喜牢牢攫住,动弹不得。老陈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芦苇的深处。那里藻荇交错,幽深若洞穴。波光潋滟,隐隐凸出太湖石的轮廓,孔洞累累,如白骨堆叠。石上站着一只白鸟,跟刚才他们那只一模一样,生生把黑咕隆咚的背景挖出一块鸟形的空白。它是静止的,脖颈柔软,呈S形,看上去像一截白色的膏体。鸟跟鸟之间,没什么不同。也许,这就是刚才那只。稍作休息之后,五脏六腑归了位。它从纸箱里腾空而起,在值班室里扑翻文件夹,冲向无人的走廊,经由一扇未及时关闭的玻璃门,飞向没有边界的夜空。一路扇动双翅,飞越公路和小区,在此处盘旋,以“之”字形的路径下落。他们合力抱过它,但显然,鸟类不擅长拥抱。现在它已经跟他们毫无瓜葛了,它看上去依旧优雅,并未沾染人类的指纹与汗水。它不飞的时候,也包含了飞。它拥有一种强悍的纯洁,剔透,清冷,隐隐还有一丝轻蔑。
天光越来越亮,之后,老陈会变成陈老师,今天他的课表上有三节一对一辅导,两节晚自习答疑;洪新则会继续他的“大语文”直播课,年年高考前都来一回,内容滚瓜烂熟,时间被细分了不同刻度,确保两小时的进度条符合设定。在这个电量耗尽的清早,他们只祈求大鸟能多停留一会儿。他们现在离闹市区很远,双双被放逐在这块飞地。太阳很快就会升起,消毒液般的白光会将这个夜晚腐蚀殆尽。白鸟恒白,它终将轻盈地飞离地面,滑翔在永远比他们高的某处。或鸣叫,或俯冲。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4期
责任编辑:丁莉娅
【 作 者 简 介 】
何荣,作品见《人民文学》《香港文学》《小说月报》《青年文学》等,短篇小说集《断头螺丝》入围理想国“宝珀文学奖”长名单。
来源:北京文学杂志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