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说得很平静,就像说了一句“天冷了添件衣”,可我心里却像被什么钝器慢慢挪了一下,又疼又麻。
她把那三万二塞到我手心的时候,我愣住了。
“妈,你这钱从哪来的?”
她说:“你婆婆留下的。”
她说得很平静,就像说了一句“天冷了添件衣”,可我心里却像被什么钝器慢慢挪了一下,又疼又麻。
我六十岁了。
她九十二。
我照顾她十年,送她走的那天,天一亮,院子里的柿子叶飘了一地,像给她铺了一条回家的路。
可三万二,是个什么说法?
我说不清,只觉得掌心发烫。
“你拿着,你两个儿子给你买东西。”
她没再多说,眼皮垂下,像窗纸上那根被风吹软的灯草,一挨就瘪了。
她走得安静,像她这一生,自己忍着、捂着、拖着,不拖累谁。
我站在她床边,把一条快磨平的灰蓝色毛巾叠整齐,放在她枕边。
那毛巾是她年轻时从纱厂带回来的,边上有两道白线,褪色得像旧照片上的天空。
这条毛巾是我这十年里每天清晨看到的第一个“人”。
她醒来之前,我就把它泡在温水里,再拧到不滴水,给她擦脸、擦手、擦脖子,一寸一寸擦,像把一块旧时光从她身上擦出来。
我说:“妈,洗脸了。”
她有时候抿嘴笑一下,露出两颗还倔强的门牙。
她年轻时候肯定漂亮,眉毛像两片弯弯的柳叶,这十年也不曾散了形。
我在她面前,叫她“妈”,叫了十年,叫熟了,比叫我亲娘还顺。
我娘走得早,五十就没了。
这世上,叫谁妈都是借的,借来暖和自己。
我把那三万二一叠一叠数过,像数她的日子。
有新票,有旧票,旧票的边角毛茸茸的,像老猫的胡须,蹭一下痒痒的。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一点点攒下来的。
她的退休金不多,九十多岁的人,还能攒多少钱?
我一边想一边笑自己,唉,这个年头,还琢磨钱从哪儿来的,有啥用呢。
她既然交到我手里,那就是一份交代。
我把钱装进一个红布口袋,那是我结婚时候留下的嫁妆袋,边上有金线绣的双喜,喜字都蹭花了,像两个老头下棋,棋盘都凹了还不散桌。
我对那口袋说:“你可别丢,里头可装了一个老太太一辈子的小心思。”
她死后第三天,天气忽然放晴。
北风把云层刮得薄薄的,阳光像刚出匣的菜刀,亮得刺眼。
院子里那口老井的井绳晃,一下一下,像有人在下面往上拉水。
我知道,是错觉。
人走了,连错觉都变得客气了。
办丧事的时候,邻居们都来了。
老街的风俗还是在,素纸、棉被、八仙桌,抬个简易棚子,壶里热茶一烧就千里香。
有人在一边嘀咕:“这家儿媳妇真不容易,十年呀,照顾到头,婆婆还给留钱。”
有人接话:“三万二,不少咧,够买个冰箱电视加洗衣机嘞。”
有人又压低声音:“两个儿子孝顺,得给娘买点啥,婆婆也算疼她。”
我听见这些话,心里一阵一阵起潮。
潮落下去,沙滩上露出几样东西,都是这些年一点点被磨出来的。
一把梳子,一只搪瓷缸,一个算盘。
梳子是牛骨的,背面刻着一排小小的莲花,九瓣,花心有个洞,不仔细看不见。
她梳头的时候,头发细软,稀稀疏疏像雨后的菜地,泥里冒的芽,还带土气。
我每次给她梳,都从额头往后,慢慢顺,顺到颈窝,她就咳一声,说:“轻点,轻点,脖子根儿麻。”
说得笑出来。
笑出来我就放心了。
那搪瓷缸,白底,蓝边,写着“为人民服务”。
这四个字,现在人一看觉得旧了,我看见就想起八十年代我们县里开大会,礼堂里人挤人,主席台上挂着两面红旗,旗角抖得山海起伏。
我那时刚二十出头,热。
热得冒汗,站在人堆里,觉得自己也能干一番事业似的。
后来,我嫁了人,生了两个儿子,热气慢慢洇下去,变成了厨房的蒸汽。
算盘是她年轻时候管钱用的。
她当年在供销社当过保管,左右珠子拨得飞快,咔咔作响,像豆子在铁锅里翻滚。
她老了,指头僵,珠子就拨不动了,算盘搁在床头几上,壳子裂了口,像一个干巴巴的笑。
这些东西,十年里日日盯着我,像三盏不灭的小灯,照着我的忙、我的气、我的累,也照着我的心虚和心软。
我第一次接她来自己家,是她八十二那年。
那年冬天特别冷。
我们这片北方小城,风一刮就像刀片儿横着飞,街头的大柳树都缩起脖子。
她原先住在老家村里,老屋墙皮一片一片掉,像掉鳞的老鱼,一摸一层粉。
公公走得早,留下她一个人在村里守着黄土。
我男人说:“接妈来城里住吧,顺便你也能照应。”
我说:“行。”
嘴里这么一说,心里其实打鼓。
婆媳之间的事,说透了就是“一口锅里蒸两笼馒头,各有各的发”。
锅小,气就不够。
我家那会儿条件一般,两居室,老式房,客厅里横梁压得低,身子一伸就能碰上,冬天靠一台老煤炉子供暖,煤是去年剩下的,火候不均,一阵热一阵凉,像人的脸色,说变就变。
她刚来的那几天,我啥都不敢怠慢。
床单被罩全换新的,洗脸水多放了一把艾叶,说是祛寒。
她坐在床沿,脚垫在旧木凳上,凳面上一个个小坑,都是儿子小时候拿钉子敲出来的。
她笑,说:“男娃儿淘,活络,长大不怕。”
我心里头那口老井,被扔进一颗小石子,滴溜溜打了个圈,没沉下去。
人一添,活路就添。
一日三顿,再加她的药,饭前饭后,收拾清洗,夜里起来看她翻身没翻,尿壶倒干净没有,夜里走廊那盏感应灯,像我眼皮一样,总是忽亮忽灭。
我不怕累,我怕吵。
楼上新婚小两口,一到周末就搬椅子跳健身操,脚底板像打雷,一片一片滚下来,滚到我耳朵里。
有人说,女人一过五十,脾气就像三伏天里的老狗,最怕别人扯尾巴。
我笑,说谁怕谁啊。
但那日子,真别扯。
小儿子那会儿刚结婚,租了房子,媳妇在商场卖衣服,人漂亮,心软,嘴却不软,见了我就喊“妈”,后头还跟一句:“别太累了,我们改天来看看奶奶。”
“改天”,这俩字就像冬天门口那团冻硬的雪,看着白,其实底下都是灰。
大儿子在外地上班,工程队,出差就像猫抓老鼠,今天这儿明天那儿,一张脸晒得褐里透黑,打电话来只说:“妈,辛苦了。”
“辛苦”也像一个空盅,话倒进去,叮叮响,没味儿。
她刚来那年的腊月二十八,窗外的烟火像一锅米粥开了,咕嘟咕嘟往上冒。
我在厨房擀皮,包饺子。
她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看我包,忽然说了一句:“你手像你婆婆,骨节小,包出来的饺子都漂亮。”
我愣了。
我婆婆,不就是她吗?
她把嘴一抿,笑,笑得说不出话,眼里却有些亮光飞出来,像远处有人在戳玻璃,嘎吱嘎吱响。
她那天又说起年轻时候的事,五十年代末在县里走街串巷卖百货,挑着担子,穿着缝了又缝的蓝褂子,肩膀勒出两道老茧。
“那时候苦吗?”我问。
她说:“苦哇,但心热。”
“怎么个热法?”
“心里装着的东西多,觉得啥都是新鲜的,国家新鲜,人新鲜,连太阳都新鲜。”
她说“新鲜”,我就想到她桌上的搪瓷缸,白底蓝边,多像一轮小太阳喝凉水。
我有时候会琢磨,人心是不是就该像搪瓷,一摔就缺口,可你一擦,还是亮。
十年里,我们的日子一逢大事,就会被她牵一把。
小儿子结婚,她拿出一个红布包,一层一层打开,里头一只银手镯,银光暗了,像月亮刚才被云遮住。
她说:“这是我年轻时买的,戴过一阵,后来搁柜子里了。”
小儿媳妇一看就笑,眼睛弯弯,像月牙。
她把手镯递给小儿媳,说:“老规矩,银子压惊,日子绕一绕,就顺了。”
我赶紧说:“妈,您留着吧,留做纪念。”
她摆手:“啥纪念,不就是个圈儿嘛,栓心用的。”
这个“圈儿”,后来还真成了我们家的一个“扣”。
小儿媳刚进门时,难免有不顺心。
买菜她说贵,烧菜她说淡,洗衣服她说旧机子甩不干净。
有一次,她看着阳台那台老洗衣机,说:“妈,要不换一个滚筒的吧,省事。”
我正好在洗地,手里拿着拖布,火就“噌”地窜起来:“咱家钱长在墙上吗?说换就换,昨儿个刚换了煤气灶,今天又换洗衣机,明儿个是不是换婆婆?”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想打自己嘴巴。
她在卧室里躺着,门半掩,听见了。
她没出声。
第二天,饭桌上她拿出那只银镯,轻轻一推,推到我手边,说:“送你。”
我说:“您怎么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送我?”
她说:“不是送,是借。”
“借?”
“你戴着,想发火了,就低头看一眼。”
我托着镯子,镯子凉凉的,像一碗凉皮刚出锅,我忽然就笑了。
“妈,这叫啥?”
她说:“银子,银子啊,银子镇火气。”
她说话不多,但像老井里打出来的水,腔子不大,滋味沉。
我把那只镯戴上,从此,只要心里要往上翻,就低头看一下,心里就有个东西被圈住了,像马系了缰绳,奔驰也有方向。
这银镯,就是我们家的一个“情感标志”。
还有一件东西,是一只旧皮表。
黑色皮带,表盘上“上海”两个字,老款的,走走停停,后盖上刻着两个字——“守时”。
这表原本是我公公的,年轻时候上班每天戴着。
她把表放在床头,晚上睡了前,总摸两下,像摸一只猫的背。
她说:“人一辈子,守的不是时间,守的是规矩。”
“什么规矩?”
“吃饭吃菜,干活有头有尾,话别说满,钱别花尽,做人留条余路。”
我那时还笑,说:“妈,你这叫大道理。”
她说:“是大道理,路大好走。”
她走了以后,这只表我拿在手里,表针归零,像她那口气归了无。
这十年里,她就像一只表,滴答、滴答,不催你,不赶你,只提醒你“时候到了”。
她九十岁生日那年,我把旧桌子抬到院子里,摆了几盘菜,荤少素多。
天气好,阳光挨挨挤挤落在桌面上,辣椒炒肉闪着红油光,像笑脸。
邻居大嫂端着一盘热乎乎的面片,说:“你婆婆福气大。”
她说:“啥福气?”
大嫂说:“你这样的儿媳妇,磕头都磕不来。”
她笑了一下,眼角的纹像一朵小折扇,扇面打开了又合上。
她说:“福气都是别人给的。”
我说:“哪有,福气是您自己积的。”
她不接话,夹了一筷子拌黄瓜,嚓嚓嚓嚼得清脆,像一首小曲。
我那两个儿子,一个坐她左,一个坐她右。
大儿子给她斟酒,斟的是米酒,浅浅一杯,她抿了一口,眉间荡出点粉色。
她说:“稀罕你们在一处。”
话一出,我就晓得她心头一直有个疙瘩。
她年轻守寡,儿子小,饭要吃,工要上,夜里灯下把账本看到眼睛发花。
她把小儿子送去外地读书,心疼得饭都吃不下,还是咬着牙送。
人这一辈子,心像一条河,左拐右拐,总想流向一个宽处。
她最后的宽处,就是我们仨挤一张桌,叮咣叮咣地夹菜,说长道短。
她有时候也会碎碎念我。
我做事急,洗碗时啪啪作响,她就咳一声,说:“小点声,盘子会碎。”
我打扫卫生,喜欢一气呵成,扫帚从门口扫到卧室,她就说:“别把福扫出去,留点。”
“哪儿有福?”我有时顶两句。
她摆摆手:“福在锅里,锅要有水有米才叫福。”
那几年我们手头紧。
男人六十岁那年被单位劝退,补贴不多,心气儿压得低低的,就像天气一直阴着,屋里潮气长蘑菇。
我干着零工,给一家小食堂担早晚班,早上五点起,晚上九点回,一天下来胳膊像面条一样软。
回家还得照看她。
有一次,我真是累得不行了。
半夜,尿壶打翻,一地的尿,我跪在地上擦,抹布一遍一遍拧,手心皱成了团。
我起身的时候,脑子发黑,墙上的钟“当”的一声,像谁打了我脑门。
我嘟囔了一句:“咋就这么命苦。”
她在床上哼了一下,半梦半醒,说:“有苦就有甜。”
我那眼泪,哗啦一下就出来了。
像春天里冰凌子掉下来,啪啪砸在地上,碎了,还亮。
她开了眼,望着我。
“我命更苦。”她说。
“那你咋过来的?”
她想了想,慢慢说:“一天一天过。”
这话像一把铁锹,刨开我心里那团粘泥,露了点干土。
“一天一天过”,这句话后来变成我压在嘴边的一句咒语,苦来就念,念着念着,也就过去了。
十年的日子,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摞起来。
每一日,都是一层砖,砖缝里抹着灰,灰里有汗,有泪,也有笑。
有人说,婆媳就像两个女人围着一个男人打转,公转不如自转,自转不如不转。
我笑,说咱不转,咱走直线,直着走,走到头。
头在哪?
头在她最后一次叫我名字的那天。
那天她突来一场小风。
嘴角歪了一下,人还是清醒。
我给她擦嘴角唾沫,拿棉签蘸了淡盐水,轻轻拭。
她盯着我手腕上的那只银镯,眼睛里闪了一下,像水面上掠过一尾鱼,晃一晃就没了。
她说:“这镯好看。”
我“嗯”了一声,眼睛发酸。
“你戴着,别摘。”
“好。”
她又说:“钱我给你留着。”
“妈,留什么钱?”
“抽屉里,红布包。”
我不敢问。
人到终点替你安排后事,是一种既残忍又温柔的体贴。
我那口气堵了一下,好像被棉花塞住,软软的,透不过去。
她喘了几口,说:“给你,你两个儿子,给你买。”
她说“买”,没有说买啥。
可我懂。
这年头谁家能没个要买的?
买一张新床,买个小电锅,买个老人机,买点药,买点菜,买点面子。
那天夜里,她的气一会儿细一会儿粗,像一只旧风箱,拉到头,嘶啦一声。
我坐在床边,手搭在她小臂上,皮肤薄得像纸。
半夜,窗外的风停了一下,又起了。
鸡叫了第一声,远远的,像有人在无边的田野里吹口哨。
我知道这天要亮了。
我给她取了个热毛巾,拧了水,放到她额头,她好像睡过去了。
等我把毛巾放回盆里,再摸她手,她手凉了。
我喊了一声:“妈。”
她不应。
我又喊:“妈。”
还是不应。
我就知道,她走了。
人走的那一刻,没有雷电交加,没有痛号,也没有戏里头那种扶墙叫天的场面。
就是静下来了。
静得能听见墙上钟摆的“滴答”,听见屋顶上瓦片轻轻一响,听见自己心跳里漏了半拍。
我起身穿鞋,鞋底踩到地上的一片柿子叶,沙地里的一点小红,出奇地艳。
我轻轻把她的手摆好,盖上白布,白布上一点一点的光,从窗缝里落下来,像一根根稻谷的须。
我拨给大儿子电话,他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妈,我马上回来。”
挂了电话,他又打过来,说:“妈,先别哭,您撑着。”
我没哭。
哭也没有用。
天亮,亲戚到了。
小儿子和儿媳在厨房烧水,水滚了,盖子咕噜咕噜跳舞。
邻居张大爷拿来一捧纸钱,笑着对我说:“人走了,路走明白了。”
他这话,有时候听着就像一句旧话,抚慰人,也敲打人。
我给她清洗,换衣。
她那件暗青色的棉袄,是我前些日子刚洗过的,太阳底下晒了一下午,袖子里还带着微微的阳气。
她的脚一直瘦,瘦的像两把搓过的麻绳,我给她穿了双白色袜子,袜口松紧刚好,像给小孩穿。
她的头发我用牛骨梳子慢慢梳,从额头往后,梳到后脑,她的呼吸没有了,可头发还是听话,顺。
我把那只“上海”牌手表放在她胸口,让它最后陪她走一程。
出殡那天,阳光刺着,空气像被火烤过。
抬她出去,我在前头扶灵。
脚下的路,一块块青石板,磨得发亮,照出人影子瘦。
乡里的老规矩是要绕过祖宗祠堂,再转回来。
我走在队伍前,听见身后有两声压抑的抽泣,又有人打了个喷嚏。
谁都知道,难过归难过,日子还得过。
她走后第三天,我收拾她的抽屉,才摸到那只红布包。
包边已经磨起丝,金线有几处断了,像老人头上的白发,顺着一条又一条。
我手心发汗,慢慢打开。
三万二,整整齐齐,钱的味道混着红布的味道,有一股旧书味儿。
除此之外,还有两样东西,一封信和两张存折纸。
信是她写给我的,字歪歪扭扭,笔画有些抖。
“闺女,钱留给你,别嫌少,拿去用,别攒着,给自己买点好的,给两个孩子买点好的,让他们记着,妈在,你是别人家的闺女,妈不在了,你也是我们家的人。”
我把信贴在胸口,耳朵里嗡一声,像远处一列火车进站。
存折纸是两张老旧的定期存单,还是多年前的,利息不高,可她一张没动。
背面写着两行小字:“老刘头留下的,给阿花。”
“阿花”是我,小名。
我笑出泪来。
她这辈子,啥都精打细算,连心都是小格小格地过。
人要一格一格过,才不迷糊。
我把钱收起来,扭头看见那只牛骨梳,梳齿间还卡着两根白发,细得像蛛丝。
我用手指捻了一下,心里忽然就生出一个念头,这十年的每一天,都是她梳过的一缕一缕的发丝,梳着梳着,她把我梳成了她的人。
我带着钱去银行办手续,银行里空调呼呼吹着,玻璃窗明亮得像水面。
排在我前头的是个年轻小伙子,耳朵上挂着耳机,脚底下打拍子,手机哗啦哗啦刷不停。
他回头看我,笑一下,说:“阿姨,您先办。”
我说:“你忙你的。”
他笑得腼腆,像早春里新出的草,软。
轮到我,柜员姑娘接过存单,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那点温柔,是这个城市的尾巴,轻轻甩了一下。
我办完手续,把那三万二装在红袋子里,心里有杆秤,沉甸甸的。
秤的一头,是她的遗愿;另一头,是我新生活的开头。
“你两个儿子,给你买。”
我出了银行,站在阳光底下,拿出电话,拨给大儿子。
“回家吃饭吗?”
“回,今天早回来。”
我又给小儿子打:“周末来,妈给你炖锅肉。”
“行,妈,我带点水果去。”
挂了电话,我对着天小声说:“妈,听见没有?”
风从街口过,掀了一角树叶,树叶吱吱响,像在笑。
她走后,我那只银镯没摘过。
每一天做饭之前,我都摸摸镯子,像点一盏灯。
我在菜场买菜,挑青菜的叶脉要清,挑豆腐要老嫩适中,挑肉要肥瘦相间。
卖肉的老李头见着我,喊:“嫂子,今儿个要什么?”
我说:“二两五花,二两里脊,切薄点。”
他笑:“你这刀口子,细。”
我说:“老人吃,孩子吃,我吃,三张嘴,得照顾。”
他一边切一边说:“你那婆婆走了,街坊都说你是个有福气的人。”
我笑:“咋个叫有福?”
“福不是天上掉的,是地上刨的。”
我点点头,回头看一眼卖菜摊头那只秤,秤杆一上一下,一直在找平衡。
人心也一样,一直在找平衡。
街上有个大妈,平时话多,这回看见我没多说什么,只拍了一下我胳膊:“人没了,心别散。”
这话进我心里,就像一滴油滴在清汤里,虽小,却有香。
我知道,日子不是等来的,是逛来的,一步一溜达,溜达着就入味儿了。
我用那三万二,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换了客厅那盏老顶灯。
老灯用了二十年,灯罩黄,灯泡忽明忽暗,像一条年迈的鱼,在水里努力喘气。
我去小电器店,老板给我推荐一款节能的,光线柔和,不刺眼。
我站在灯下,把开关按了一下,光一层一层铺开,铺到地上,就像铺了一张洁白的桌布。
我对着灯说:“妈,亮不亮?”
第二件,修了厨房的窗。
那扇窗户很多年的风吹雨淋,缝隙大,冬天风像小刀子往里钻。
修窗的小伙子把旧胶条全部撬掉,换了新的密封条,合上的那一下,“咔嗒”,声干净,像在心里装了一道门闩。
第三件,给自己买了一件新棉袄。
我以前舍不得,总想着“旧的再穿穿”。
我进商场,摸了两件,觉得不合适,又出来,走到一家小店,老板娘热情,给我拿了一件藏青色的,领口立一圈细细的绒,穿上不显胖。
照镜子那一刻,我忽然就看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站在供销社的玻璃柜前,眼睛透亮,肩膀挺直。
我对镜子里那个自己说:“不要抠,咱也要对自己好一点。”
买完衣服,我把剩下的钱分了两份,分别放进两个牛皮纸信封,写上两个儿子的名字。
我没有全给他们。
我留了一千块,夾在那封信和银镯之间。
我知道,她会笑我。
她会说:“还是你这人心细。”
我笑:“我学您的。”
她走后,家里少了一个人的声音,回声就大了。
每一声响都很清楚,锅盖跳了一下,风吹过门缝,甚至楼上孩子摔玩具的嚓嚓声,像写在纸上。
我开始给她写日记。
日记本是我在街角小店买的,封皮是棕色的,纸张微黄,每一页上印着细细的小格子。
我在第一页写:“妈,今天我给你换了新灯。”
第二页写:“妈,今天我差点发火,看到银镯了,就忍住了。”
第三页写:“妈,今天大儿子回来吃饭,吃了两碗,说好吃。”
我写着写着,字就慢慢顺了,像长了一条自己的河道,不急不慢,流着,流着。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还是年轻,穿着蓝棉袄,后头扎着麻花辫,手里提着一篮子鸡蛋,在一条小路上走。
路旁边是杨树,树叶哗啦啦响,好像有人在说话。
走到半路,坐着一个老太太,脸小,眼睛亮,笑着招手:“阿花。”
我过去,蹲下,她把一只手伸给我,手心里什么也没有,我却觉得手心发热。
她说:“回家吧。”
我抬头看前面,阳光一层一层落下来,落在土路上,落在我的脚背上,暖。
我醒了,枕头湿了一边。
我知道,是她又来摸我了。
这十年,她摸过我的手,也摸过我的命。
她把我的命,从一条挣扎的小河,引到了一条规矩的大渠里。
她没读过什么书,可她是我的一本书。
她教我别急,教我守时,教我拿着银镯子念紧箍咒,教我一日三顿过,就是大福。
有人说,女人一辈子活到头,活成了谁?
我说,我活成了“她”。
她那三万二,不仅是钱。
它更像一块磨刀石,磨过我的性子,磨过我的日子。
她说:“给你,你两个儿子给你买。”
“买”字后头有空。
这空,是给我留的。
我可以填“买灯”,“买窗”,“买衣”。
也可以填“买一个不发火的自己”。
我把这话放在心里,最后填的是“买一个不亏欠的人”。
我不想亏欠她,也不想亏欠我自己,不想亏欠这十年里的每一个清晨和每一个夜半。
有时候,我站在阳台上,看楼下小广场。
老年人早早出来活动,有的沿着花坛走,有的拍手,有的甩胳膊。
有一个老大爷,头上戴着一顶旧军帽,腿脚麻利,口里还念念有词:“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我看着他们,就觉得人活着真好。
真好是什么?
是你能从冰箱里拿出一颗番茄,切成片,撒上一点白糖,放在阳台上,晒半小时,吃到嘴里,酸甜酸甜,像日子本身。
三个月后,清明。
儿子们提议去老家给她上坟。
她虽然不是我亲妈,可她的牌位,就跟我亲娘的牌位摆在了一起。
我们开着车,清晨出发,路边的油菜花开得一望无际,黄色一直铺到天边,像谁把地皮翻了个金色的面。
小儿子把车窗摇下一条缝,风从他头发缝里挤过,带出一点少年气。
他笑着说:“妈,空气好。”
我说:“好。”
大儿子坐在副驾,手里拿着一张小纸片,是我在出发前递给他的。
纸片上写着她生前常说的几句话。
“吃饭吃菜。”
“话别说满。”
“钱别花尽。”
“人留余地。”
他念了一遍,点点头:“记住了。”
我们到了坟前,把带来的果子摆好,点上三炷香。
风轻,香烟往上走,直直的。
我跪下,磕了三个头。
我不说话。
我知道她知道我来过。
大儿子磕完头,轻轻说了一句:“奶,谢谢你。”
小儿子也说:“奶,放心,妈我照顾。”
我在心里“嗯”了一声。
回去的路上,我们路过一片麦田。
麦苗整整齐齐,风从东边吹过来,麦子从这头倒到那头,像一群人做早操。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年轻时爱说:“人走过的地,不能白走。”
这话放到现在,就是“你经历的东西,都要变成你的力气”。
这十年,我经历了照顾她的苦甜,经历了家的贫瘠与重生,经历了人情的冷暖。
这些不会白走。
它们都变成了我的力气。
回来后,我把牛骨梳、搪瓷缸、“上海表”摆在一个木架上。
架子是我让小儿子用剩下的木板钉的。
我擦了一遍又一遍。
阳光从窗户斜进来,照在梳子的背上,莲花一瓣一瓣像要开口说话。
每次我心里有火,就坐到架子前,摸一下梳子,摸一下表,再摸一下银镯。
火就小了。
邻里渐渐也不提“三万二”的事了。
大家的生活,谁不是七八九十件事搅在一起,没空老念叨别人家的账。
张大娘的孙子说要去南方打工,王叔家的儿媳肚子大了,楼上年轻人又换了车。
这城市每天都在变。
变得快,人心就要稳。
我有了一个小习惯。
每月初,我从那三万二里取出三百,买两束花,一束白的菊,一束鲜红的康乃馨。
红白摆在一起,看着就舒心。
白的是敬她,红的是敬我。
我把花分两次送,一次送到老屋,一次插到家里那只搪瓷缸里。
缸口不大,插三五枝刚好。
夕阳里的花影子,斜斜地铺在墙上,像画。
我知道,等那三万二用完那一天,我也该彻底学会不靠这笔钱,靠自己心里的那只“上海表”。
表不走了,人得走。
她最后留给我的,不是钱,不是“买”的命令。
是她那句看似平常的叮嘱:“你是我们家的人。”
这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那个长年闭着的小屋。
屋里有我的委屈、我的自强、我的求生,也有我的小气和大方。
我照照镜子,摸摸银镯,摸摸梳子,摸摸那只表。
我笑了一下。
屋外的风吹动窗帘,窗帘上小花摇摇欲坠,像一群低着头的小孩,一抬头又笑了。
我端起搪瓷缸,喝了一口刚泡好的茶。
热气上来,呛得我咳了一声。
我像她一样,抿了一下嘴角,眼里有点亮,落到桌面上,碎成一点一滴的小光。
人活到六十,才明白,有些话要慢慢说,有些路要慢慢走,有些人要慢慢爱。
慢,才稳。
稳,才长。
我把日子捋顺,像捋一条麻绳,越捋越光滑。
我不再多想“她为什么给我钱”,也不再去听那些“别人家的话”。
我只记着,她说“给你,你两个儿子给你买”。
这“买”,就像在我日子上补了一针,一针补得稳,布料就不再撕开。
后来有一回,小儿媳跟我提起:“妈,买个新洗衣机吧?”
我看了一眼银镯,笑着说:“买。”
她愣了一下,也笑了。
我说:“你奶说了,钱是让人用的,不是让人供的。”
她笑着抹一把头发,说:“妈,你变了。”
我说:“人不变,怎么活?”
她说:“妈,现在你说话可好听了。”
我说:“你奶教的。”
晚上,我躺在床上,月光从窗帘缝里斜下来,像一张薄薄的羽毛,盖在我脸上。
我闭上眼睛,嘴里轻轻念:“妈,睡吧。”
这话也是对我说的。
有些事,讲到这儿就够了。
就像一场雨,下够了就停。
就像那盏新灯,亮着就好,不必非要知道电线怎么绕的。
就像那三万二,花到位了就好,不必考证每一张是从哪儿省下来的。
日子被吹得清清的,像冬天里刮过一次大风之后的天空,蓝得发疼。
我把窗关好,银镯压在手腕上,冰冰凉,像一只安静的小兽。
我觉得自己也安静下来。
安静,是一种本事。
她这辈子,靠安静走过大风大浪。
我这后半辈子,也要靠安静,稳稳地,踏踏实实地,走到头。
来源:那一刻的思绪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