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容庚先生是我们老师的老师,按辈分是我们师祖。我们读书的时候,他已经不给本科生授课了。我们班上的戴小京同学曾师从吴湖帆先生,借了老一辈的情谊,常上容、商二老家里请安。当他得知容庚先生要给研究生上课,请得应允,执弟子礼,也去旁听。回来时,兴奋不已,宿舍门一推,便嚷
左起:商承祚、容庚、张光裕;1980年于中山大学。
容庚先生是我们老师的老师,按辈分是我们师祖。我们读书的时候,他已经不给本科生授课了。我们班上的戴小京同学曾师从吴湖帆先生,借了老一辈的情谊,常上容、商二老家里请安。当他得知容庚先生要给研究生上课,请得应允,执弟子礼,也去旁听。回来时,兴奋不已,宿舍门一推,便嚷嚷道,“你们知道吧,今天,容老讲课了。”
容老一头白发,一身雪白的唐装,脚蹬黑布鞋,清朗,瘦削,在校园里散步,不徐不疾,风度翩翩。据说,容老原先是喜欢骑自行车的,但在我们读书的时候,他已经八十多。在中文系学子的眼里,他的身影一现,便是风景。一听他讲课了,宿舍里的同学忽地脑袋都转了过来。
“容老说,今天第一堂课,是想让你们知道,研究学问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看得太重,就做不出事来。”
“什么意思啊?”
“别急,别急。容老说完,他停下来,转身在黑板上写了十个字:成名有捷径,生财有大道。”
“什么?写什么?”
“成名有捷径,生财有大道。”戴小京一字一顿地把这十个字重复了一遍。
“哇!”众皆哗然。
“容老说,那时他在乡下,就是喜欢那些谁都看不懂的字。后来,自己学,又找到了几个连书上都没有解释过的字,对照着书里注释的方法,记下了自己的想法,积累多了,起了个名字叫《金文编》。”
百度百科:容庚(1894年9月5日-1983年3月6日)。广东东莞人,出身于清末书宦世家。容庚先生诗书家风,从小熏陶,便是六书体例,什么《文字蒙求》《说文部首》等等。就读东莞中学的时候,容庚开始研习吴大澂的《说文古籀补》和桂馥的《缪篆分韵》,萌发补辑的想法。他中学毕业后,留东莞中学任教,担负文字学课。容庚一边在东莞中学教书帮补家用,一边编写《金文编》,历时数年完成四册《金文编》初稿。
“容老说,他后来想了想,还是不过瘾,借了学校的钢板,用了学校的蜡纸,刻了些许章节字,滚筒油印,编印成书,四下寄出。后来,他居然收到了回信,来信的人是大学者罗振玉,还给他寄了路费。”
“容老说,后来他北上,先跟了罗振玉,又到了北京上学。”
百度百科:民国十一年(1922年),容庚北上求学,在天津,携《金文编》稿本晋见著名的考古学家罗振玉,深得罗的赏识,罗谓《金文编》正是他自己“欲做而未成者”,再三叮嘱“务竟其成”。并介绍他见马衡、沈兼士教授,遂入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当研究生。民国十四年(1925年),《金文编》书成,罗振玉、王国维、马衡、沈兼士、邓尔雅诸学者为之校订并序。《金文编》是继吴大澂的《说文古籀补》之后在编纂体例和方法上有新突破的第一部金文大字典,详备严谨,深得学术界的推崇。民国十五年(1926年),容庚研究生毕业后,留北京大学当讲师。
“容老说,那个时候,国之大事,殷墟考古。在河南殷墟陆续挖出了好些青铜器,这些青铜器又陆续运到了北平。都放在故宫保存。青铜器好些有铭文,如何辩识,如何断句,如何解读,谁都不懂。后来,故宫请了所有他们能请到的大学学者,国学大师,前朝的遗老遗少,开放了所有青铜器皿。可以格物致知,可以上手摩挲。到来的人,有的独自走动,喃喃自语。有的三五成群,各有各的观点,边走边议,突然就停了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吵成一锅粥。”
“容老说,怎么办?要听也听不过来的嘛。于是他想了个办法,听了这家的观点,便拿来和那家争辩。拿了那家的看法,又找另一摊子人争个不亦乐乎。晚上回家,谁怎么说,谁对谁错,道理是什么,记录,分析,思辨,整理。日复一日,过了一段很长时间。”
《容庚传》:1926年12月6日,内务部函聘容庚为故宫古物陈列所古物鉴定委员会委员……当时的鉴定委员中容庚最为年轻,虽然他此前对古铜器并不熟悉,但他精通金文,可以通过文字辨别古铜器的年代及其真伪。委员会每周在故宫开会一次,分批鉴定古铜器,大家就器物的形制、名称、年代、真伪、铭文等问题各抒己见。容庚并不把自己当专家,他虚心好学,态度认真,并敢于与前辈专家争辩:人谓真器,他说伪器;人谓商代的,他说周代的……他就这样学到了许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
“容老说,后来东北日本人的势力越来越大,北平的局势日益紧张。北平的大学,学生陆续疏散。那时,广州的岭南大学来函邀请他过去当中文系教授,但他觉得形势还不至于得马上走,于是留了下来。留下来做什么?他借了部相机,学会了。又买了两包香烟。一个人跑故宫去了。以前常来,故宫的看门人认识他。就这样,他递了两包香烟,进了故宫,拍下了故宫收藏的所有青铜器皿,正面,侧面,铭文。该拍的都拍了。他说,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就是那本《商周彝器通考》。”
百度百科:容庚用了八年的时间,专事商周青铜器的研究工作,辛勤耕耘,寝馈其中,终于在民国三十年(1941年)完成了《商周彝器通考》这部开创性的巨著。全书取材宏富,抉择有方,考证谨慎,图文并茂。它标志着青铜器的研究从旧式的金石学迈向近代考古学的新里程。
《商周彝器通考》内文页。
“容老说,这叫什么?他指了指黑板上的十个字说,这就叫成名有捷径。做学问不能死读书,读死书。告诉你们实在话,我一生的成就,就是这两部著作,其他都是充数的。我这一辈子,吃的就是这两本书。”
“那生财有大道呢?”有个同学急了,向前挤了挤,问道。
“容老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那时人心惶惶,琉璃厂大街上,不单店铺,街边、道旁,一摊又一摊都是卖古董的。他说他找人借了一千个银元,一口气收了半条琉璃厂街。搬回家,分类、标识,找代理店家,有的留下,大部分重新卖出。有了他名字的背书,卖出了两千大洋。把一千还回去,还剩一千,这回慢慢挑,慢慢选,又扫了一次大街。中间也有卖出的,赚点钱,再买进。”
“容老说,有时间,慢慢挑。精的,还可以有更精的。”
《容庚传》:1926年,容庚受聘燕京大学后,月入较宽裕,加上卖文和印书所得,岁入渐丰,虽不能比一掷千金的大收藏家,但已可尝试收藏小件彝器……容庚感叹:古器外流,诚如水之就壑。于是他奋而起之,以一介书生,竭尽所能……他自谓,“闲常挟破书游福隆寺,走厂甸海王村,不意二十年后竟收藏如此之巨。”
“容老说,‘我后来捐过上千件文物给市里,我跟他们说,门打开,你们自己拿,大到青铜鼎,小到刀币,什么都可以,只是你们自己判断真伪,对错不要问我。我不给省里,我不喜欢给他们。’”
百度百科:民国十八年(1929年),容庚兼任清华大学中文系讲师。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六月,由容庚等人组织发起金石学会。民国三十年(1941)任北京大学教授,抗日战争胜利后,容庚举家南归,在位于广州河南的岭南大学任教授兼中文系主任。1949年后,容庚先生毕生所藏青铜器,五十多件捐给了国家博物馆。九十五件捐给了广州市博物馆。捐给广州市博物馆那次,捐了青铜器,捐了殷墟出土的甲骨一批和书画。同时还向广州美术馆捐赠了书画,总计1083件(套)。
戴小京说,“关于生财有大道,容老就讲了这故事。”
宿舍突然就静了。那个时候,所有人都穷。显然,什么半条琉璃厂街,什么一次捐献上千件文物,什么给市里不给省里,让所有人一时晕眩。大家都没说话,默默散开了。
如果那天哪位同学记笔记,那么他无意间就记下了一段口述历史。现在我写下来的,虽说是口述历史的当天转述,谨慎起见,我还是查了查资料,同文用另一种字体列出了对容庚先生的标准介绍。两种表述大体可以相互印证,有出入的地方发生在那个关于“生财有大道”的故事上。相对而言,容庚在课堂上的自述逻辑自洽。除了一千个银元这数目小了点,但讲自己的故事,讲兴奋了,有点像喝酒喝进了微醺状态,顺口而出的数字的确是会错的,但信马由缰的讲述方式反倒可以确认这个故事的确就这么发生过。
我这篇文章不是做学问,但是,写的对象是老师的老师,就不得不较真些。值得较真的其实是那两句话的顺序。
戴小京说,容老写在黑板上的是“成名有捷径,生财有大道”,而《容庚传》讲的是“生财有大道,成名有捷径”。这两种说法,顺序是相反的。孰对孰错?这事,我后来在黄天骥老师的《老圃秋容淡》里找到了答案。黄天骥老师谈到容老收藏时说容老引用过《礼记·大学》的“生财有大道”。黄天骥老师又说,容老的学生都知道容老常鼓励学生自学成才,后来有人便加了一句,凑成了“生财有大道,成名有捷径”扣成容老的罪状。因此,这句话原本的顺序是“生财有大道,成名有捷径”。《容庚传》对。而戴小京听到容老这两句话的时候,已经是容老的晚年。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被打倒十年,重上讲堂,不排除容老回顾往事,感慨系之,反倒觉得这两句话直白,最能涵盖他的一生。因此,容老依据事实发生的时序,重排句子,语序便成了“成名有捷径,生财有大道”。
关于生财有大道,还有一点得说明。在《礼记·大学》里这话的全文是“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东汉郑玄注《礼记》时,将“生之者众”解释为“务稼穑者多”,把“食之者寡”注解为“冗食者少”。
1925年春,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师生为参加敦煌考察的陈万里举行欢送会,图中系围脖者系陈援庵,陈氏左手边的年轻人即容庚(未戴眼镜者)。
而有趣的是关于字句的运用。黄天骥老师回忆说,上世纪五十年代,有人向容老请教如何收藏古董,而容庚“他从来没有自诩俭朴,却老老实实地说到转卖后的再买,还乐呵呵地引用了《礼记·大学》的一句话:‘这叫作生财有大道呀!’”上世纪五十年代已经开始打击炒买炒卖了。这个时候容老只讲卖出买进,又加上了一句古文,实际上颇有点菩提祖师讲道时用戒尺在孙猴子头上敲了三下的意思,是个哑谜。如果理解这句话的文本义含有节俭生财意思的话,容老乐呵呵的回应中实际隐含了低买高卖四个字。低买高卖才是谜底。后来,容老一个学生用这句话的文字表面意义,把这句话当作容老作为“鼓吹发财”的实证,批判容老。再后来,黄天骥老师为容庚老师辩诬,说“生财之道在于节省”,批评那些断章取义批判容老的人。时间又过了多年,容老幽默,思维跳脱,用这话为归纳,总结了自己的一生。从他所讲的故事,我们可以知道这一回他用的是文字的字面意义。就这事,三个人三种理解三种表达,那位学生意识形态跟上了潮流,学识便多少受损,颇合能量守恒定理。黄天骥老师书生清流,学者本色,在这事上立马横刀,固守本位。而容庚先生智慧过人,随机点染,皆成文章。
专著文本和口述历史,反差大不?两个容庚,对吗?一个是学术成就的容庚。另一个是那聪颖,怀着好奇之心,刨根问底,又心比天高,敢于把自己的认知付诸文字的孩子。
为什么?因为一直以来我们有两种历史。一种如《史记》,即使叙述得再简单,也有色彩,有声音,有温度,有感情,有脾气,有思考,有故事情节,是飞扬人生。另一种在消化了生命和人性之后,线性,抽象,干巴巴,冷冰冰,是精准的概括。两种历史各有千秋。真实的容庚,他自刻蜡版,他四下散出自己的见解,他为他自己挣出了势能。他坦荡,他直率,他睿智,他本能地知道对于古文字的解释本身是一种假说,也知道假说应该被验证,因此,他灵光一闪,设计出团团转的辩论方式以求最多的论据和最佳的演绎归纳。他知道做研究的人必须完整地占有资料,因此,他才会去借照相机,去买那两包香烟。所谓“成名有捷径”,知道不?这借来的相机和递出的两包香烟其实是中国学术史上最有价值的相机和香烟。它是青铜器的研究从旧式的金石学迈向近代考古学和古文字学最具象的最明确的摆渡。甚至,你把它作为旧学转变为人文科学的标志亦不为过。
古罗马诗人埃尼厄斯说:“聪明人不能利用自己的聪明,就是不聪明。”西塞罗、蒙田都曾引用过这句名言。就我的记忆,或许其中也包含了我的演绎,蒙田的意思是,如果我们的学习只是让记忆装满,却让理解和意识空白,我们便白上了大学。反过来说,一个好的导师应该在具体学问的教学之上,教会他那些聪明的学生怎样利用聪明,聪明可不仅仅是聪明,聪明应该是一种思维方式,直觉、理解、归纳、抽象,以及行动的步骤、能力和勇气。其实,容庚先生给他的研究生上的第一节课讲的就是这些东西。黄天骥先生是我们的老师。谈及他的老师容庚先生时,他说,“他教给我的,更多的是对于学问的理解与治学的智慧,而非具体知识。”言简意赅,此之谓也。
其实,每个人都有机会,问题只在于你有没有做好准备。或者倒过来说,只要你做好了准备,上天就会给你机会。容庚先生“生财有大道”之说说了什么?容庚先生的“大道”又是什么?如果说他的“生财有大道”说的是机会,那么,他的“大道”便是知识和认知。认知包括并不局限于对时局的认知,对北平和广州异同的认知,对“货”“币”转换的认知,对琉璃厂街的认知,对乱世的认知,对人弃我取逆向操作的认知,对知识多面性质的认知等等。容庚先生拥有的知识体系让他拥有了对文物全方位的判断力,而时势又给了他独一无二的机会。他以瘦削敏捷的身姿,平地卷起了一道龙卷风,以借来的钱为催化剂,演练了一番文物拥有权的瞬间转换。
知识本质的一个侧面是它的金融属性。欧洲在十八世纪逐渐完善了知识产权体系。在中国,人道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从隋朝至今,我们看到的尽是拥有知识,通过科举,当官,在治世的同时将知识转化为黄金的先贤。而容庚先生从这两者中间御风穿行。这该怎么解释?维特根斯坦说:“语言是世界的图画。”知识产权,书中黄金,还有容庚先生特立独行的“大道”说,不同的语言产生了不同的认知,不同的认知产生了不同的画面。容庚先生两次扫荡琉璃厂街动如脱兔。单就这点而言,当时班上的同学晕眩得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而我早就感受过容老的径行直遂。“文化大革命”后期,一天,我到一位伯伯家去。伯伯姓金,他家里居然挂了一幅容庚先生的枯笔山水。挂画这种事已经久违了,而且这画还是新画新裱的。刚端详,伯伯进来了,他说,“怎么样?”我答,“好。”伯伯笑眯眯,他说,“穷山恶水啊!”我也笑了。那年头国家已经破败到了要崩溃的地步,这认知人人心中皆有,但谁又敢正面表达?容庚先生想到哪里就做到哪里,你可以将这点看成是肆意妄为,也可以看成是赤子之心。容先生、金伯伯皆妙人也。
容老的一面是在那动辄剪裤腿、剃阴阳头、揪斗、打死人不问价的十年“文化大革命”中,坚持着一身唐装,蹬一双布鞋。尽管那时的反动学术权威得天天打扫卫生,那时的衣履,白没法那么白,黑没法那么黑。容老的另一面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说平白的话,说得不显山不显水,却趣味盎然,譬如说,活用“生财有大道”和画出“穷山恶水”等等。类似的故事在《容庚传》里有很多。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勾勒一个人的话,用什么句子好呢?平常心看容老,他无论是应对这个世界,还是应对学问,都有趣,都有自己的坚持。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他纯粹。但想到“成名有捷径,生财有大道”这十个字很可能就是容老对自己一生的归纳,或者客观看,是纯粹主体对纯粹自我的寻求。那么,形容词一类字眼就有点拧巴。我们倒不如顺着他老人家的意,他似乎认为自己的人生是一个成功地创造了自己独有赛道的人生,细想想,他的归纳真有他的道,他的理。容老就是容老,想到这点,刹那间氤氲散去,山谷一片清明。
吴晓南
责编 刘小磊
来源:南方周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