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要谈王羲之的书法,似乎很为难,因为我们并没有见过他的真迹。我们所谈不过他笔迹的复制品而已。然而,就是这复制品,已足以扰动距离他一千六七百年的我们的内心。况且,有据的唐摹王帖,也仅有《万岁通天帖》及日本藏《丧乱》《二谢》《得示》《孔侍中》数帖而已。如此,《丧乱帖
何汉杰
要谈王羲之的书法,似乎很为难,因为我们并没有见过他的真迹。我们所谈不过他笔迹的复制品而已。然而,就是这复制品,已足以扰动距离他一千六七百年的我们的内心。况且,有据的唐摹王帖,也仅有《万岁通天帖》及日本藏《丧乱》《二谢》《得示》《孔侍中》数帖而已。如此,《丧乱帖》在20年来的三次展览引得人们顶礼注目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王羲之《丧乱帖》唐摹本 日本皇居三之丸尚藏馆藏
《丧乱帖》“奔驰”二字
《丧乱帖》“痛贯”二字
《丧乱帖》“临”字
《丧乱帖》“摧绝”二字
《丧乱帖》“奈何”二字
《丧乱帖》刻本 出自杨守敬《邻苏园法帖》
启功《论书绝句》(局部)
王羲之《丧乱帖》《二谢帖》《得示帖》唐摹本 日本皇居三之丸尚藏馆藏
两次重生
《丧乱帖》,经日本书法家、汉学家西川宁考证,书于永和十二年(356),学者多认同此说,王玉池教授则认为书于永和七年(351)的可能性极大。关于创作时间,目前学者尚未形成共识性看法,不过基本可以确定的是其书年与《兰亭序》相近,所以帖中技法与《兰亭序》多有相通处。
《丧乱帖》原帖已杳不可寻,至唐代,经过太宗皇帝的搜求鉴赏,人们对王羲之书帖的推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状态,于是有了很多用向拓手法摹写的下真迹一等的王帖摹本,我们今天见到的《丧乱帖》摹本便是其中一种。因帖中有“延历敕定”印记,“延历”为跨越日本奈良和平安两个时代的桓武天皇之年号,时间在公元782至806年,所以此本摹写时间当在公元8世纪以前。摹本首行“之极”二字下有“僧权”左部字样,因此学者认为其底本是南朝梁徐僧权藏本。由此,《丧乱帖》便因唐摹本而获得了第一次新生。
至于唐摹本《丧乱帖》如何传到日本,又如何在日本流传,学者多有考证,西川宁《〈丧乱帖〉考》说:“圣武天皇驾崩后,献御遗物给东大寺的庐舍那佛时,《献物帐》第一(《国家珍宝帖》天平胜宝八年)中有题为‘书法二十卷’的王羲之书法双钩本二十卷,据说此二帖(《丧乱帖》《孔侍中帖》)大概就在其中……最近神田博士的新说中考证,这可能就是当时鉴真带到日本的”。又说:“桓武天皇天应元年(七八一)八月十二日,将正仓院的‘大小王真迹书一卷’和‘法书廿卷’,与圣武天皇和光明皇后的书法卷五种一起进献内廷。其中圣武天皇等的书卷五种和书法二十卷中的十二卷于同月十八日,大小王真迹书于其后二年(延历元年)二月二十二日,书法二十卷中剩下的八卷于延历三年三月二十九日返还正仓院。”这些考证虽然说得清楚,不过并不好理解,此处不妨对其进行疏通。其一是人物,圣武天皇为日本第45代天皇,724至749年在位,皇后为藤原光明子,笃信佛教、倾心唐文化,设立东大寺;桓武天皇为日本第50代天皇。其二是地点,正仓院是奈良东大寺保管寺内财宝的仓库。由此可知,《丧乱帖》摹本可能在鉴真东渡时被带到日本,在圣武天皇驾崩后,移入东大寺正仓院,781年被进献内廷,又于随后返还正仓院。目前藏于专门收藏、展示历代皇室成员藏品的三之丸尚藏馆。其间相传,此帖曾被赏赐他人而致散落民间,已难考证。
自公元8世纪之前被带到日本,国内就难睹其风采。一直要到晚清,出使日本的金石文字学家杨守敬重新发现了它的存在,并于光绪十八年(1892)将其摹勒于《邻苏园法帖》,人们才看到了它的真容。《邻苏园法帖》摹本与唐摹本相比,除部分笔画较细,唐摹本虚笔滞涩处它刻得较实外,笔画的出锋、牵带都一一毕现,可谓神形兼备。这在照相复印技术尚不发达的晚清,给人们提供了一种可靠的版本。此本为《丧乱帖》自唐朝东渡以后,首次浮海西来,可谓《丧乱帖》的第二次新生。
八行健笔
《丧乱帖》为人们所注意者,主要在于它提供了一种锋棱具显的王羲之书法的样本。
有学者说《丧乱帖》是王羲之书法中形式美感最为丰富复杂的作品之一,与《孔侍中帖》《忧悬帖》《二谢帖》《得示帖》《频有哀祸帖》等共同构成了王羲之书法的一种独特审美。确实,《丧乱》《二谢》《得示》三帖裱于一轴,整体风貌不同于《姨母帖》的古朴,也不同于《平安》《何如》《奉橘》诸帖的雅致,亦别于《兰亭序》的风流,而是因体势的欹侧、笔锋的显露、结体的多变等营造了一种自由而落拓的美感。
单说《丧乱帖》。在章法上,此帖八行,乍看行列整齐,布局上并无出挑处。不过要深入行列去看,就会发现其中的独特处,其纵向的行气连贯,但字间的距离忽大忽小,造成了与横向视觉间距的混淆,如第四行“痛贯心肝”四字,前两字相连,之后字间距离渐宽,“痛当奈何”则相反,字间距逐渐缩小,于是在“肝”“痛”之间形成了一个大的呼吸气口,纵向的气息也可以沿着横向的空隙自然流淌。其纵浪落拓可见一斑。
在结体上,此帖可注意者主要在于字的形势。除第一行八字之较平正外,其余诸行,每字都各有姿态,互不重复,可见其形式之丰富与复杂。如第二行“先”字左下倾,“墓”字端庄,而“再”字右上倾;“离”字左上倾,“荼”字右下倾,而“毒”字左下倾,最后“追”字平正。其中最令人绝倒者要数第六行“奔驰”二字,“奔”字一笔上下翻腾,最终在两竖脚处轻擦出纸,而两竖相向,各有轻重又连贯而下,似两腿前后奔走不止;“驰”字则左紧右松,左边“马”字如神色紧张的驾车人,手执短鞭驱马前行,右侧“也”字则如车轮飞驶,以至于眼睛来不及看清轮子的全形。行文至此,书家恰好也有一种恨不能立即套马驱车而北归的心情,这是艺术的巧合,也蕴藏着某种书写的必然。
在用笔上,此帖锋棱秀骨,写出的笔画锋芒毕现而又圆转柔韧,让人心神悚震。每字起笔处多出锋,尖利处刺人心魂,如“摧绝”二字,向上的两竖画和两撇画出锋锐利,有摧人心肝之势;又如“酷甚”二字,转折处虽大形圆转,细看却都呈锐角,其中激烈可想而知。此帖又玲珑多变,将扭转冲突与平拖收敛交错运用,使人目不暇接。如“痛贯”二字,笔锋在字内上下翻转,左冲右突,在扭转中将字的内部空间挤压充塞,仿佛有心肠扭绞之痛;又如“心肝”二字,笔锋平拖直下,虽有圆转亦不见繁琐,一行之内、四字之间,其变化可知矣!具体而言,此帖用笔,在形态上,有粗笔、细笔,亦有曲笔、虚笔。粗笔如“丧”“离”“肝”“痛”“毒”等字,在一行之内负责提气,其余细笔则更见遒劲;又有一字之内而粗细并用者,如“乱”“临”等字,左右对比,字的精神立现。曲笔如“毒”之横画、“复”“哀”之捺画,将本来平直而出的笔画写得迂曲流美,显示了激烈中的情绪暂歇。虚笔如“即”“修”之竖画、“顿首”之末笔,或是行笔至此不欲蘸墨,或是束笔于此不知所止,总之,这在王羲之的书写中是颇为少见的,可见写此帖时的情绪。在动作上,有断笔、连笔,亦有纵笔、转笔。断笔如“当”字右上两处转折,断笔如断臂;连笔如“奈何”二字省笔直下,连笔似黏愁。纵笔如“荼”“慕”之撇捺,笔锋飞纵而出,撇收捺逸,可见用笔的潇洒,也可见情绪的激烈。转笔如两“毒”字,八面使转,每一转各有好看;又如“临”字,右部四转,一转更比一转险绝,至最后一转而曲笔上弯,又将字形稳住,再加上左右强烈的对比,要说这是书法史上最奇绝的“临”字,恐怕它也当得起!
千年心契
魏晋人的手札文辞难读,缘其用语俭省而蕴意丰富。《丧乱帖》短短62字,其文曰:“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其中“离”同“罹”,即遭遇之义。从这则短札中可知,因政治动乱而身在南方的王羲之,听闻琅琊的祖墓再次遭人毁坏,心痛不已,虽然很快就被好友修复,但依然无法平复不能亲临的无奈,于是惟有临纸感喟痛哭,写下这则短札以记其事。
有学者考证,王羲之此札的背景即《晋书·荀羡传》所载:“及慕容儁攻段龛于青州,诏使羡救之。儁将王腾、赵盘寇琅琊、鄄城,北境骚动。羡讨之,擒腾,盘并走。军次琅琊,而龛已没,羡退还下邳,留将军诸葛攸,高平太守刘庄等三千人守琅琊,参军戴遂、萧辖二千人守泰山。”慕容儁为燕军首领,荀羡为东晋名将,双方在琅琊交战,最终晋军胜利。当然这只是那个动乱时代的缩影,从西晋末年成汉、刘汉政权建立的304年起,到北魏统一北方的439年止,北方一直处于动乱之中,永嘉南渡之后,东晋偏安江左,战争带来的创伤笼罩在无数人的心头。《世说新语·言语》载:“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可见风景不殊而山河异主的“楚囚”之痛是那个时代士人的共同情绪。王羲之此札正是这种情绪的注脚。
一千五六百年后,当国家再次面临战争的践踏时,见到此帖的启功先生,写下了“大地将沉万国鱼,昭陵玉匣劫灰余。先茔松柏俱零落,肠断羲之丧乱书”的诗句,其自注曰“此首作时,当抗战之际,神州沦陷,故有此语”。不论遭遇如何,战争给人带来的伤害是相似的。所幸在“荼毒”之中,尚有凌云健笔,使人暂得宽慰。“丧乱帖笔法跌荡,气势雄奇。出入顿挫,锋棱具在,可以窥知当时所用笔毫之健”,启功先生此语,是在“神州沦陷”的悲痛中,看到了此帖的跌荡雄奇、锋棱豪健,不知当时他是否在艺术的纵浪中助长了精神,但其中相隔一千多年的心灵相契,确让人动容。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