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1998年冬天,北方小城的暖气片嘎吱作响,屋里弥漫着煤炉的温暖气息。我刚从轧钢厂下班回来,手上的冻疮还没好全,泛着刺眼的红色。
存折背后的深情
"爸,你把退休金都存哪了?怎么生活费老不够?"我递给父亲五百块钱,看着他熟练地在本子上记下。
他只是摇摇头,不答话,手指有些颤抖地接过钱,放进那个已经用了十几年的旧皮夹子里。
那是1998年冬天,北方小城的暖气片嘎吱作响,屋里弥漫着煤炉的温暖气息。我刚从轧钢厂下班回来,手上的冻疮还没好全,泛着刺眼的红色。
母亲去世一年了,我和父亲相依为命,他固执地保持着一贯的沉默寡言,仿佛话语是要付费的奢侈品。
我叫周洪亮,小时候大家都喊我"小亮子"。七十年代末,我出生在这座依靠一座大型钢铁厂起家的北方小城。八十年代末,我从技校毕业进厂,跟着父亲的老路子,成了轧钢厂的一名普通工人。
那时正赶上国企改革最艰难的年头。以前风光无限的大国企,如今效益不好,工资发不全,有时甚至发购物券代替现金。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还得靠周末给建筑工地打零工补贴家用。
"小周,听说厂里又要减人了?"隔壁李大爷倚在我家院门口,手里端着搪瓷缸子,热气腾腾。
"嗯,听说要精简三分之一,不过应该轮不到我。"我不确定地回答,心里却没底。
"你爸退休金够花不?"李大爷关切地问。
我苦笑了一下:"他老人家省着点用,够了。"
实际上,每次看到父亲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在小区里遛弯,我心里都会一阵刺痛。母亲在世时,家里虽不富裕,但总是整洁温馨。自从母亲走后,父亲像是老了十岁,头发一夜白了大半。
他曾是厂里的老师傅,技术骨干,在那个年代,是足以让人仰望的存在。现在退休金不多,每月四百多块。我常担心钱不够他花,但每次给钱,他总是嫌多。
"够了够了,你自己留着用。"父亲总是把多余的钱推回来,"你小两口还要攒钱买房子呢。"
每当这时,我心里都会一酸。其实哪有什么小两口。我和小菊谈了三年,眼看就要谈婚论嫁,最后还是分手了。那是1997年,厂里开始大面积裁员,我虽然保住了工作,但前景黯淡。
"洪亮,咱俩不合适。"小菊最后一次来我家,看了看我家的老平房,眼神里满是犹豫。
"你是个好人,但我不想一辈子住筒子楼。"她直白地说,"李主任家儿子调到外贸公司了,人家有单位分的新楼房。"
我不怪她,这年头,谁不向往好日子呢?看着同龄人纷纷下海经商,有的已经买了新房、开上了面的,而我还靠着一份朝不保夕的工厂工资,确实没什么奔头。
父亲知道我和小菊分手的事,只是默默地多炒了一个我爱吃的家常豆腐,一句话也没多说。晚上,我听见他在房间里轻轻叹气。
"傻小子,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姑娘嫌咱家条件差,不稀罕你这没出息的,有啥想不开的。"第二天,父亲破天荒地多说了这么一句。
那是他这辈子少有的"长篇大论"。
父亲的生活极其规律,仿佛他的人生被安装了一个精密的发条。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先是到小区旁边的空地上打太极拳,然后去市场买一点青菜和豆腐。
最奇怪的是,每周三他都要去市图书馆,刮风下雨从不间断。我几次要送他,都被拒绝了。
"老头子腿脚还利索,用不着你操心。"他总这么说,然后背着那个褪了色的帆布包出门,包上还印着"全国先进工作者代表大会"的字样,那是他年轻时参加劳模大会的纪念品。
父亲对这个包爱惜得很,从不舍得换。每次洗完晾在院子里的竹竿上,还要用手一遍遍抚平包上的褶皱。
一次我偶然碰见隔壁的王师傅,他是父亲的老同事,退休前在厂里修机床。王师傅说看见父亲在图书馆门口发呆,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我心里一紧,担心父亲身体出问题,是不是老年痴呆的前兆?回家问他,他只说是去看报纸,绝口不提别的。
"你爸没事吧?"我试探着问王师傅。
"能有啥事?你爸那脑瓜子比年轻人都灵光着呢。"王师傅笑呵呵地说,但眼神有点闪烁,好像在隐瞒什么。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十年间,厂里效益好转了些,我也从学徒熬成了技术骨干,收入渐渐稳定。厂里分了单元房,虽然只有六十平米,但总算有了自己的房子。
"爸,咱搬到新房去住吧。"我兴冲冲地拿着钥匙回来,"电梯房,冬天暖和,夏天凉快。"
父亲却摇摇头:"我住惯了这老房子,你自己去住吧。"
我劝了好几次,他就是不肯搬。后来我只能每天下班后先回老房子看看他,再回自己的新房。
随着年龄增长,父亲越发节俭,即使我多给生活费,他也坚持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说还能再穿几年。他的脸上渐渐爬满皱纹,鬓角的白发越来越多,但那双手依旧有力,足以握紧一把老虎钳。
"爸,换件新棉袄吧,这件都看不出原来颜色了。"我拿着新买的棉服递给他。
"浪费钱,"他推开我的手,"你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
听到这句小时候常挨的训斥,我哑然失笑。岁月流逝,我俩角色调换,现在轮到我来照顾他了。
春节前那天,我正在厂里加班。电话铃突然响起,是医院打来的。
"您好,请问是周洪亮吗?您父亲周国强在去图书馆的路上晕倒了,现在在市第一医院急诊室。"
我丢下手中的工具,匆忙赶到医院,但还是晚了一步。父亲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医生说是心脏病突发,六十八岁的生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检查父亲的随身物品时,那个破旧的帆布包引起了我的注意。里面装着一本《股票入门》和几张密密麻麻写满笔记的纸,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刚学写字的孩子。
"存款类型:定期、活期,现值计算公式..."看着这些陌生的金融术语,我心里一阵绞痛,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研究这些。
料理完丧事,我独自坐在父亲的房间里,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恍如隔世。这十年来,我们共处一室,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各自保留着说不出口的心事。
周围邻居都来吊唁,说我父亲为人正直,帮过不少人。李大爷红着眼圈说:"你爸上个月还借我钱看病呢,说等他下个月退休金发了再还也行。"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默默点头。父亲的事,我知道得太少了。
整理父亲遗物时,我在他的床头柜里找到两本存折。一本是平时用的,余额只有三百多元;另一本却有二十万,我愣住了。这么多钱,从哪来的?
父亲一辈子省吃俭用,退休金也不高,怎么可能存下这么多钱?翻开第二本存折,上面记录显示,这是父亲每月定期存款,最早的一笔追溯到母亲去世后的第二个月,金额从最初的五十元到后来的三百元不等,十年来从未间断。
我坐在床边,手捧存折,一时间茫然无措。在翻动父亲的抽屉时,我发现了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每月的收支情况:
"98年3月,退休金452元,给洪亮生活费用去100元,自用生活费200元,存余额52元。"
"98年4月,退休金452元,生活费用去180元,存余额72元。"
"98年10月,少买两件秋衣,多存60元。"
"99年6月,牙疼,没去医院,多存90元。"
"2000年1月,过年少买一斤肉,多存15元。"
...
一行行朴实的文字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想起父亲总穿着那件旧棉袄,想起他拒绝我换新暖瓶的建议,想起他从不买水果的习惯,想起他住在老房子里冬天冻得通红的双手...原来,他把每一分省下的钱都存起来了。
但为什么?这笔钱是要做什么用?
床下的纸箱里,我找到了意外的宝藏——一摞厂报。每一期都被小心翼翼地裁剪过,留下了关于我的部分:技术革新获奖、月度标兵、技能比赛第一名...父亲把我的每一个小成就都珍藏起来,像收藏珍贵的邮票。
最让我心碎的是发现抽屉深处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我从小到大的照片:我上学第一天穿着白衬衫的样子,我高中毕业时瘦弱的身影,我进厂第一天穿工装的模样...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给洪亮的养老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
我的泪水模糊了视线。这个倔强的老人,一生节俭,从不对我表达情感,却用这种方式暗暗支持着我。
桌上的收音机还是七十年代那种老式的,转钮已经磨得发亮。这是父亲的命根子,每天晚上六点半,他都要听新闻联播,雷打不动。现在收音机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不会有人拧动它的开关了。
"闺女,你爸走了?"门外传来王师傅的声音,我擦干眼泪去开门。
"嗯,前天走的。"我低声回答。
第二天,我去王师傅家串门,想了解更多关于父亲的事。老人家递给我一杯热茶,茶叶是粗粝的大叶,飘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这茶是你爸给我的,说是你从南方出差带回来的。"王师傅小口啜着茶,"好茶,我一直舍不得喝,今天正好你来了。"
我愣了一下,我从没给父亲带过茶叶。看来他把自己的一点小奢侈分给了老朋友,却对我隐瞒了。
"王叔,我爸...他经常去图书馆干嘛?"我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哎呀,我原以为你知道呢。"王师傅笑眯眯地说,"你爸这人,嘴上从不说,但心里有数着呢。"
"他常跟你提起我?"我有些惊讶。
"可不是,说你多孝顺,说你多能干。"王师傅抿了口茶,"前些日子还说你评上技术能手了,高兴得不行。"
"那他图书馆..."
"你知道他为啥非要去图书馆吗?那儿有免费电脑,他去学查股票、基金,还问我哪个银行利息高。就想着多给你攒点钱。"
"啥?"我差点把茶水喷出来,"我爸连收音机都不会调频道,他懂股票?"
"刚开始连鼠标都不会用,被那些小年轻笑话。他不信邪,摁着步骤抄在小本上,回家背......"王师傅说着,眼圈也红了,"哪个老头子能学这个?可你爸就是倔,说什么都要学会。那阵子市场不好,他可着急了,怕钱贬值,隔三差五去银行问利率。唉,老一辈人啊,爱都藏在心里,嘴上不说。"
我想起那本《股票入门》和帆布包里的笔记,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去年冬天,那么冷的天,他非要去图书馆。我劝他别去,他说'不行啊,股市不等人,错过了就亏了'。"王师傅摇摇头,"你爸这人,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原来,那些年父亲的沉默、固执、节俭,都是为了给我留下这笔钱。而我,还常常抱怨他不懂得享受生活,不愿和我住新房。
"他有时候会问我,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啥,要买啥才算体面。"王师傅慢慢地说,"有一回他还问我一台电脑要多少钱,说想给你买一台。"
我记得那是2004年,我曾随口说过想买台电脑学点新技术。没想到父亲竟然记在了心上,还偷偷去打听价格。
回家路上,雪停了,天空泛着微蓝。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带我在雪地里走,他的大手握着我的小手,虽然很少说话,却给了我踏实的安全感。
"走慢点,别摔着。"父亲会不时提醒我,这大概是他表达关爱的方式。
记得上初中时,我班主任要家长去开家长会。父亲穿着工装去了,回来一句话没说。后来我才从同学那里听说,班主任表扬我学习好,父亲在台下笑得合不拢嘴,但一出教室门,又恢复了那副严肃的表情。
家门口的老槐树上积雪未融,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常抱我上去摘槐花。"槐花蒸鸡蛋,又香又好吃。"他会罕见地露出笑容。那时家里条件不好,能吃上鸡蛋就不错了,但他总想着法子让我多吃点好东西。
回到父亲的房间,我翻出了那本存折和记账本,还有他留下的纸条:"给洪亮的养老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看着他歪歪扭扭的字迹,我泪如雨下。
父亲这辈子没享过什么福,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他把自己的需求压到最低。而我,却常常抱怨他不愿意搬新房,抱怨他不善言辞,抱怨他对我的关心方式太古板。
过了几天,我去厂里销假。车间主任拍拍我的肩膀:"节哀顺变,你爸是个好人。"
"谢谢主任。"我低声说。
"对了,厂里最近有个'春蕾计划',资助困难职工子女上学。你有兴趣参与吗?"主任问我。
我想起父亲留下的钱,突然有了主意。
"有,我很有兴趣。"我说,"我想捐一些钱,以我父亲的名义。"
主任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好啊,你这孩子有心了。"
我决定把父亲留下的钱捐出一部分,设立"周国强助学金",帮助那些和当年的我一样,家庭条件不好但想要读书的孩子。或许,这样能延续他那种深沉内敛的爱。
办理捐款手续那天,春天已经来了。厂区的玉兰花开得正好,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斑驳成光影交错的图案。
"周师傅,这钱..."财务科长有些犹豫地看着我填写的数额。
"没事,我爸攒了一辈子,他会同意的。"我平静地说。
晚上回到家,我坐在父亲的藤椅上,听着窗外孩子们的嬉闹声。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从技校毕业那天,父亲破例做了一桌好菜,还买了半斤猪肉。
"儿子,好好干,别辜负了这一身本事。"他少有地夸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露出一丝笑意。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我记忆中父亲最开心的一天。
父亲走了,但他教会我的不只是如何生活,还有如何去爱——不必华丽宣言,无需情感外露,只需默默付出,坚持到底。
那笔钱,我没有全部捐出去。用一部分装修了一下老房子,打算留着住。新房可以出租,多一份收入。父亲一辈子勤俭持家,我想他会同意这个安排。
在整理房间时,我在墙角发现了一个小铁盒,里面是我小时候用过的课本、作业本,还有一些玩具。有一个小木马上还留着我的牙印。这些年来,父亲一直珍藏着这些东西,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我童年的影子。
现在,我终于读懂了父亲的存折,读懂了那些省吃俭用背后的深情。我常想,如果可以重来,我会不会更懂事些,会不会在他生前多陪陪他,多说些温暖的话语。但生活没有重来,我们只能带着领悟和遗憾前行。
窗外,又下起了小雪。我仿佛看见父亲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背着褪色的帆布包,在雪中向图书馆走去,背影倔强而温暖。
晚饭时,我从冰箱取出父亲生前爱吃的红烧肉,小心翼翼地热着,就像当年他为我做的一样。饭菜的香气弥漫开来,仿佛他从未离去。
。那份藏在存折里的深情,将伴随我度过余生的每一天。正如他教给我的——爱,不在言语,而在行动;不求回报,只愿付出。
明天,我要去银行把父亲的存折转到我的名下,然后继续他没完成的使命——让这份爱延续下去,流向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或许这就是对父亲最好的纪念,也是我能给予他的最后一份孝心。
来源:禅悟闲语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