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5年中国科幻大会于近日在北京举行,融合科幻创作、科技前沿与产业发展,为科幻迷带来沉浸式体验,也为公众奉上思想创意盛宴。我们特推出【独家访谈】深度访谈栏目,持续与中国科幻创作者、产业探索者交流,从多维视角记录行业发展轨迹。
2025年中国科幻大会于近日在北京举行,融合科幻创作、科技前沿与产业发展,为科幻迷带来沉浸式体验,也为公众奉上思想创意盛宴。我们特推出【独家访谈】深度访谈栏目,持续与中国科幻创作者、产业探索者交流,从多维视角记录行业发展轨迹。
本期我们与中国科幻名家王晋康深度对话,聚焦创作、科普与科技创新,以第一人称视角呈现其独特思考与科幻情怀。
一
当前科技发展,尤其是机器人与 AI 大数据领域的突破,让我产生强烈的时空交错感。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正生活在曾经幻想的科幻世界中,至少是部分实现了那些想象。如果时光倒流三十年或更久,这些景象对当时的人来说是难以想象的。
作为专业科幻创作者,创作上的挑战在于技术发展过于迅速。有人问我,这是否影响我的创造力?说实话,没有影响。为什么呢?例如三十年前,我创作科幻作品时,描写的人工智能设定至今仍具有超前性。
我的创作生涯始于人工智能题材,处女作《亚当回归》通过人类大脑植入芯片的设定,探讨了科技发展背景下人类如何保持独立人格的命题。在后续创作中,我围绕这一主题展开了二十余篇作品的探索,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20世纪90年代的《生命之歌》。这部作品以围棋领域AI战胜人类棋王为背景,塑造了一个从空白状态开始自主感知世界、逐步建立意识与人格的机器人形象。故事通过科学家与AI的互动,展现了技术突破带来的伦理困境——当人工智能的进化速度超越人类预期时,如何平衡创新与控制成为核心矛盾。
同年创作的《七重外壳》则前瞻性地描绘了类似当前元宇宙概念的虚拟现实场景,这些设想在今天已逐步成为现实。
近年来,无论是国内还是国际社会,科技发展呈现出爆发式增长态势,这种变革既为科幻创作提供了丰富素材,也让公众对未来产生了强烈的新奇感,为创作提供了更多维度。
二
对于有志于科幻创作的人,常见的担忧是科学知识储备不足或文笔不够。其实不必太纠结于此。需要明确的是,科幻创作与科普创作存在本质区别:科普要求扎实的科学知识基础,不允许出现错误;而科幻创作虽追求逻辑自洽,但偶有硬伤并非致命问题。
科幻创作的核心竞争力在于敏锐的感知力。同样的科学知识,普通创作者可能仅停留在表面认知,而优秀作家能捕捉到更深层的矛盾与可能性。例如,迈克尔・克莱顿从“琥珀中蚊子血液含人类基因”这一知识点,衍生出《侏罗纪公园》的核心设定。这种化平凡为神奇的能力,比专业深度更重要。
科幻作家需要的是广博而非专精的科学素养。在具体创作时,针对特定领域进行专题研究即可。更关键的是培养对科学现象的敏锐直觉——这种直觉能将冰冷的公式转化为充满人性张力的故事内核。
我是理工科出身,从未想过从事文学创作。虽然从小理科成绩优异,但对文学也保持着浓厚兴趣。真正走上科幻创作之路源于一次偶然:儿子十岁时,每晚要求我讲睡前故事。有时实在没故事可讲,我就即兴编造。当儿子追问某个故事是原创还是取材于书籍时,我意识到这些故事值得整理成文字。经过深化创作,便有了之前提到的处女作《亚当回归》。
这段经历看似偶然,实则蕴含必然因素。自幼我便对科学怀有敏锐感知:惊叹于光速不变原理,理解光的颜色本质是电磁波频率,发现彩虹不过是不同频率的光谱呈现。这些认知打破了自然界的神秘滤镜,将其转化为简洁的数学公式。但恰恰是这些普适性的物理定律,因其放之宇宙皆准的特性,反而激发了更深层次的震撼。
这种对科学本质的本能热爱,最终促使我误打误撞地踏入科幻领域。创作科幻作品,某种程度上正是这种原始震撼力的延续与表达。
在创作过程中,持续学习是必要的。例如创作《生命之歌》时,我曾专门联系北京大学生命科学院的教授进行交流。当时他们认为“机器人通过空白大脑自主学习”的设想很新奇,但也提供了专业视角的建议。创作《逃出母宇宙》时,我购买了十余本关于宇宙空间与时间理论的通俗读物,强迫自己研读。
需要强调的是,临时恶补无法催生灵感,真正的创作素材源于长期积累。科幻作家需要构建广博的知识网络,在看似不相关的领域间建立联结。当灵感闪现时,这些沉淀的知识会自然转化为故事内核。
三
中国的科幻的创作者在国际上的影响力如何?在科幻文学的国际传播领域,《三体》虽取得突破性成就,但中国文学作品整体走向世界仍面临挑战。目前为止,中国获得雨果奖的科幻作家也就三位。
这种困境不仅存在于中国,非英语作品进入英语世界始终困难重重。当前通行的路径是通过英译作品在英语文化圈产生影响,但我认为这种局面将随着中国综合国力提升而改变。就像《哪吒》等文化产品的成功所预示的,国际文化格局正处于动态调整之中。
值得强调的是,我们不必过度关注西方尤其是英语世界的评价体系。这种评价往往暗含特定标准,而文化差异与语言隔阂可能导致误判。中国科幻完全可以建立自主评奖体系,这既是文化自信的体现,也具备现实可行性。
科幻文学的特殊性在于其科学内核具有全球普适性——科学体系是全人类共同的知识基础。这使得科幻文学成为最具文化共通性的文学类型,其评奖标准应更多体现“同大于异”的特征。当然,作为拥有悠久历史、庞大人口与独特文化传统的文明体,中国科幻必然存在区别于西方的审美特质与价值取向。
这种既保持本土特色又注重全球共性的双重属性,恰好与当前“双循环”发展战略相契合。在文化传播领域,我们既要积极参与国际对话,更要构建自主话语体系,最终实现文化影响力的双向提升。
从这个层面来讲,我们每年坚持举办中国科幻大会、设立自己的奖项,实际上对科幻产业和科幻文化起到了诸多推动作用。
四
近年来,基因编辑、脑机接口等前沿科技的发展引发广泛关注。以马斯克团队研究的脑机接口为例,这类技术本质上属于广义人工智能范畴,涵盖 AI 大模型、人脸识别、智慧城市等多维度应用。在我看来,当前科技领域存在两大革命性突破方向:基因技术与人工智能。前者改变人类生理构造,后者重塑大脑信息处理模式。基因技术因涉及伦理争议曾被阶段性搁置,而人工智能若持续发展,未来是否会面临类似困境?这本质上触及科技发展的深层悖论——当技术突破自然演化规律时,人类该如何把握发展边界?
作为科幻创作者,我始终认为科幻文学承担着重要的预警功能。我们通过作品探讨人工智能是否会涌现自主意识,研究基因编辑技术的失控风险防范。这些议题既是科学伦理的核心命题,也是科幻创作的永恒主题。在《生命之歌》等作品中,我尝试构建技术伦理框架,提醒人们警惕技术滥用导致的社会体系崩溃。这种创作理念,本质上是对科技文明的哲学追问。
坦率地说,随着年龄增长,我的创作状态已与往昔不同。目前主要精力集中于短篇创作,灵感触发或收到优质约稿时,会围绕科技伦理、文明演进等核心议题进行构思。长篇创作方面,还会关注儿童文学。同时我正与国家电网合作,创作展现“大国重器”的长篇科幻。这部二十万字的作品以月球发电为背景,探讨新能源技术的未来图景。创作中采用“总体框架+联合创作”模式,与青年作家共同构建科幻叙事。这种深度协作不仅是创作形式的创新,更是人才培养的重要实践。
站在科技革命的十字路口,中国科幻正迎来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从探月工程到人工智能,这些现实中的科技突破为创作提供了丰富素材。而我们这代创作者的使命,不仅是记录技术变革,更要在作品中注入人文关怀。正如我在《天父地母》中所写,真正的文明,始于对技术力量的敬畏与驾驭。这或许就是中国科幻人始终坚守的创作初心。
访谈王晋康手记:
推开中国科幻研究中心的玻璃门,阳光透过落地窗斜斜地洒在会客区的沙发上。王晋康老师被工作人员引进来时,脚步稳健,笑容温和。他一边落座一边打趣:“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你们多担待。”一句自嘲,让初次见面的拘谨瞬间消融。采访开始前,他主动提起AI话题:“最近这话题太热,你们肯定要问——我就畅所欲言,说错了这咕噜掐掉就行!”众人哄笑,他眉眼间却透出学者的严谨,像一位提前备好教案的老教授。
谈及创作,他指尖轻叩沙发扶手,仿佛在敲击时光的键盘。从《亚当回归》的芯片植入到《生命之歌》的AI觉醒,他如数家珍地回溯三十年前的设定如何映照当下。当我口误将“科幻”说成“科普”时,他笑着打断:“你刚才用词有小偏差。”没有说教,却让我想起科幻作品中那些精准的“程序纠错”——这位满头白发的“科幻程序猿”,始终保持着对概念的严谨。窗外树影摇曳,他忽然凝视着某处说:“现在孩子们用VR头盔玩元宇宙,和我写《七重外壳》时用的286电脑,其实是同一种震惊。”
聊到中国科幻的国际化,他端起茶杯的姿势像握着某种测量仪器,《三体》是破冰船,但冰层之下还有整片海洋。谈及基因编辑与AI的伦理困境时,他忽然坐直身体,镜片后的目光灼灼,科技是油门,人文是刹车——科幻作家得同时会踩这两块踏板。此刻阳光掠过他灰白的鬓角,恍若给这位科幻作家镀上一层金属光泽。
告别时,他走得有些慢——前阵子摔了一跤,脚步不太稳当。我们送到电梯口,他忽然拍拍我的肩,笑着说:“写稿别太拼命,机器人可不会替你们熬夜啊。”电梯门关上的刹那,我忽然想起桌上那些写在多年前的科幻作品。这个在故事里预言未来的人,此刻分明就是个惦记后辈的老作家——白发里藏着几十年的创作时光,叮嘱里带着过来人的体贴。
*文中观点为访谈者的个人思考,期待大家就此畅所欲言,共同交流。
来源:中国科协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