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村的胡叔家曾经是远近闻名的”养猪大户”。十几年前,他凭着一股子闯劲,在村子西边的山坡下建起了两排猪舍,一开始养了二三十头猪,后来慢慢扩大到上百头。那时候,胡叔走路都带风,见人就笑,肚子上的赘肉也像是钱包鼓起来一样,让人羡慕。
我们村的胡叔家曾经是远近闻名的”养猪大户”。十几年前,他凭着一股子闯劲,在村子西边的山坡下建起了两排猪舍,一开始养了二三十头猪,后来慢慢扩大到上百头。那时候,胡叔走路都带风,见人就笑,肚子上的赘肉也像是钱包鼓起来一样,让人羡慕。
我和胡叔家二儿子胡小军是同学,他比我大两岁,初中没毕业就去了广东打工。家里有个养猪场,他却不愿意沾一点猪粪味,说是宁可在外面吃苦,也不回来过”臭气熏天”的日子。这话传到胡叔耳朵里,他只是抽了口烟,说:“读书人嘛,有骨气。”
胡小军走后第三年,我在县城一家商场门口见到胡叔,他正拎着几个粉红色的购物袋往电动三轮车上放。看见我,忙招手让我过去帮忙。
“买啥好东西了,胡叔?”我接过袋子,感觉挺沉。
“给他妈买件羽绒服,还有小军说要的那个什么…”他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眯着眼睛看,“蓝…牙…耳机,二百八一个,真他娘的贵。”
我没说话,帮他把东西固定好。胡叔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是”利群”,以前他抽的都是散装烟。
“今年行情好,猪价涨了。”他咬着烟笑了笑,“准备再建两排猪舍,银行贷款都批下来了。”
回家路上,我在村口的小卖部看到胡婶在买醋。她穿着件红色的羽绒服,崭新的,袖口还带着折痕。看见我,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你胡叔疯了,非要我穿这贵东西,我平时喂猪穿这个,不弄脏了可惜?”
那年冬天,胡叔家的猪场确实扩建了。请了工人,买了设备,还弄了个”自动化喂食系统”,村里人都说胡叔”玩大了”。老支书摇着头说:“胡建军这是赌啊,赌明年猪价能更高。”
没想到的是,第二年春天,非洲猪瘟疫情爆发。胡叔家的猪,死了大半。
接下来的日子,胡叔整个人都蔫了。他家门口停了好几辆车,有银行的,有饲料公司的,都是来催债的。村里人都不敢往他家门口凑,怕沾上晦气。
胡婶倒是坚强,每天还是早出晚归,在剩下的猪舍里忙活。有一次我送东西路过他家,看见胡婶在院子里洗猪食槽,胡叔蹲在墙角抽烟,旁边放着个收音机,播着也不知道什么节目,沙沙作响。那个红色羽绒服晾在院子里的绳子上,袖口已经磨损了,但看得出来经常洗。
“小军知道家里情况吗?”我问胡叔。
胡叔摇摇头:“不敢跟他说,他妈给他打电话时还说猪场扩建成功了,生意红火着呢。”
那年底,胡叔家剩下的猪也卖完了,猪舍空了。村里传言胡叔欠了上百万。那个冬天特别冷,胡叔的电动三轮车换成了一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
胡小军是去年国庆节回来的,一个大行李箱,一身城里人的打扮。他回来那天,我在村口小卖部买东西,正好看见胡婶骑着三轮车去接他。那辆三轮车是村里人几年前就淘汰的款式,后座绑了个泡沫板,上面铺着块洗得发白的红布。
“你胡叔不方便,我来接你。”胡婶远远地冲着下车的胡小军喊。
胡小军愣了一下,提着行李箱走过去。我注意到他的行李箱有个轮子是坏的,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家里猪场怎么样?”胡小军问。
胡婶把三轮车停好:“你爸在家等你呢,中午杀了只鸡。”
那顿饭我没看见,但村里人都传遍了。据说胡小军一进门,看见家里冰箱上贴着一堆催债单子,当场就懵了。胡叔坐在桌前,眼睛红红的,碗里的鸡肉一口没动。胡婶在一旁劝儿子吃饭,说等吃完了再细说。
饭桌上,胡小军问起猪场的事,胡叔终于说了实话。
“倒闭了,欠债百万。”胡叔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谁,“银行五十万,饲料公司三十万,设备款二十来万,还有亲戚朋友借的…”
胡小军放下筷子,问:“猪呢?”
“死了,剩下的也贱卖了。”胡叔说,“那段时间,整个猪场就跟闹鬼一样,一天一个噩梦。”
胡婶在一旁插嘴:“好在房子保住了,你爸说啥也不肯卖老房子。”
胡小军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账本在哪?”
胡叔和胡婶对视一眼,胡叔起身去里屋,搬出一个铁皮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票据和几本发黄的账簿。
“这些年的账,都在这里。”胡叔说。
后来村里人都知道,胡小军没回广东,留在家里帮着父母整理债务。他每天骑着胡叔那辆破自行车,跑银行、找债主,回来后就对着那堆账本和票据发呆。
一天晚上,我路过胡叔家,看见屋里灯还亮着。胡小军坐在院子里抽烟,手边放着个保温杯,是那种地摊上卖的塑料杯,杯盖上印着”福”字,但已经掉漆了。
“忙着呢?”我走过去问他。
“嗯,看账本。”他把烟按灭,“我爸这些年记得很清楚,每一分钱都有记录。”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知道吗?”胡小军突然说,“我爸这十年,给我转了二十七万八千块钱。”
我愣住了。
“买手机、租房子、谈恋爱…我要什么他就给什么。”胡小军的声音有点抖,“每次我说缺钱,最多三天,钱就到账了。”
“他跟我说猪场挺好的,我就真以为他赚大钱了。”胡小军接着说,“其实从四年前开始,他就已经在借钱周转了。”
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能看着他。
“最离谱的是,”胡小军苦笑一下,“去年我过生日,跟他说想换部新手机,他二话没说给我转了六千块。账本上记着,那天他去高利贷那里借了一万,还写着’小军生日’。”
夜色很深,远处传来几声狗叫。胡小军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我得回去了,我妈等我吃饭呢。”
“这么晚了还吃饭?”我问。
“我妈偷偷做了红烧肉,说是我最爱吃的。”胡小军说,“她不知道我下午翻账本,看见家里揭不开锅的那几个月,我爸记着’给小军转生活费3000’的同一天,下面还有一条’借高利贷5000’。”
那天晚上之后,胡小军开始在村里四处找活干。他帮村口的李大爷修围墙,给张婶家的拖拉机换零件,还去县城找了份兼职。每天早出晚归,晚上回来就是算账、打电话和写材料。
村里人渐渐发现,那些来胡叔家催债的人少了。
有一天,我在集市上遇到胡婶,她提着半袋大米和一些青菜,见到我笑得很灿烂。
“小军有出息啊,这孩子。”她说,“把债主都约出来谈,有的同意缓期,有的减了利息。这孩子嘴巴比他爸甜多了。”
我笑了笑:“胡叔呢?”
“他呀,”胡婶叹了口气,“一开始不好意思见人,整天窝在家里。后来小军劝他,现在跟着村里打零工,一天八十块。”
胡婶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小军不让我告诉他爸,他把自己在广东的积蓄都拿出来了,还跟老板预支了半年工资。”
我惊讶地看着她:“那得不少钱吧?”
“十多万呢。”胡婶眼圈有点红,“他跟我说,爸爸这些年给他的,他都记着呢。”
胡小军在家待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胡叔家的院子经常亮着灯到深夜。有时候是胡小军一个人在算账,有时候一家三口围在桌前说话,声音很低,但能感觉到那种紧绷的气氛在慢慢缓解。
那个月的最后一天,我去胡叔家送东西,看见胡小军正在收拾行李。他的行李箱比来时少了,只剩下一个背包。
“要走了?”我问。
“嗯,明天一早的车。”他说,“家里的事情理顺了一些,剩下的慢慢来吧。”
胡叔坐在门槛上抽烟,屋里传来胡婶收拾东西的声音。
“你爸这些年不容易。”我小声对胡小军说。
胡小军点点头:“我知道。以前不懂事,现在…”
他没说完,胡婶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个塑料袋:“给你带点咸菜,你爱吃的。”
胡小军接过来,笑了:“妈,我那小冰箱装不下这么多。”
“那就少带点。”胡婶又从袋子里拿出几块,塞回罐子里。
我告辞时,看见胡叔站起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去吧,好好干。家里的事,爸妈能行。”
胡小军点点头,眼圈红了一下,又很快恢复正常:“我知道,爸。”
胡小军走后,村里的传言渐渐平息了。胡叔家的生活也慢慢步入正轨。胡叔在县城一家饲料厂找了份工作,胡婶在村里的小学食堂帮忙。旧的猪舍拆了,地皮卖给了开发商,还了一部分债。
去年春节,胡小军又回来了,带着个姑娘,据说是在广东认识的。两人一起住了半个月,帮着收拾了一下老房子。胡叔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走路也有力气了。
有天早上,我路过胡叔家,看见他正在院子里擦拾那辆破旧的自行车。
“修车呢,胡叔?”我打招呼。
胡叔笑了:“小军说要骑着去镇上,带他女朋友转转。”
我看了看那辆至少有十五年车龄的自行车:“这车还能骑?”
“能骑,能骑。”胡叔认真地说,“我天天保养着呢。”
他站起来,从兜里掏出烟,是”云烟”,比”利群”贵一些。
“小军这孩子,有心了。”胡叔点上烟,深吸一口,“他跟我说,等过两年攒够了钱,要回来开个小饲料店,不跟大厂竞争,就做精准配方,专门给咱们村和周边的养殖户服务。”
我笑了:“那挺好的。”
“是啊。”胡叔看着远处,眼睛有点湿润,“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坐在桌前,翻那些账本。小军指着那些给他转钱的记录,一条一条问我为什么要借高利贷也要给他寄钱…”
胡叔停了一下,声音有点哽咽:“我和他妈都没说话,就是看着他。然后你猜怎么着?那小子突然哭了,趴在桌子上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胡叔抹了一下眼睛:“他说…‘爸,对不起,我不是东西’。”
远处传来胡婶的喊声,说饭做好了。胡叔把烟按灭,冲我摆摆手:“去吃饭了,你有空来坐坐。”
看着胡叔走进屋子的背影,我想起他们家那本让全家人落泪的账本。那不只是一本记录债务的账簿,更像是一份沉甸甸的家书,记录着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和一个儿子成长的痕迹。
如今,胡叔家的债还没还完,但日子开始有了奔头。村口的老槐树下,经常能看到胡叔和几个老伙计乘凉、下棋。他不再谈论猪价和贷款,而是儿子的饲料配方和未来的小店。
有人说,胡叔家的猪场故事是个失败的故事。但我知道,在那堆发黄的账本里,藏着比成功更珍贵的东西。
来源:张富强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