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家院子里的蚊香还燃着半截,袅袅的烟雾在初秋的傍晚里勾勒出一道朦胧的帘子。老母亲坐在竹椅上剥花生,塑料盆里的壳”哗啦哗啦”地响,她的老花镜歪在鼻梁上,时不时要用手指把它推回原位。
村里的梨熟了。
我家院子里的蚊香还燃着半截,袅袅的烟雾在初秋的傍晚里勾勒出一道朦胧的帘子。老母亲坐在竹椅上剥花生,塑料盆里的壳”哗啦哗啦”地响,她的老花镜歪在鼻梁上,时不时要用手指把它推回原位。
“张大爷家的梨该熟了吧?”老母亲嘴里嘟囔着,眼睛却没从花生上抬起来。
这话题像是随口一提,但我知道她在盘算什么。自打我记事起,每年这个时候,隔壁的张大爷都会提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黄澄澄的梨,走到我家院子,大声地喊:“老李家的,出来搬梨了!”
今年不会有人喊了。张大爷已经走了,就在三个月前,挺突然的。
村里人都说他睡着了就没醒。我去看他的时候,他那张总是晒得黝黑的脸安详得不像话,好像只是睡着了。只是那双曾经无比有力的手,如今只剩下青筋和斑点,安静地交叠在胸前,再也提不起那个装满梨的竹篮了。
“我去趟张大爷家。”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去啥子去,人都走了。”母亲抬起头,镜片后面的眼睛有些模糊,她又推了推镜框,“那梨树怕是没人管了。”
我知道母亲想说什么。张大爷是个怪人,他的梨树种在院子里最好的位置,结的梨从不自己多吃,每年都是分给四邻八舍。我们家隔壁,常年能分到半筐。可张大爷却是个独居的老头,儿女都在外地,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
“那梨树我总得看看。”我说完就出了门。
张大爷的院子里长满了杂草。三个月无人打理,连通往后院的小路都被荒草遮住了一半。我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了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那棵梨树还是那么挺拔,枝繁叶茂,沉甸甸的果实把枝条都压弯了。
我站在树下,鼻子里满是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还有一丝梨子成熟的甜香。从小时候起,我就特别喜欢张大爷家的梨,比集市上卖的都甜。他总说是因为施了”秘方肥料”,每次问他什么秘方,他就咧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笑,从不多说。
后院的井台上放着个脏兮兮的塑料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桶边沿已经被太阳晒得发白。这个桶我从小就见张大爷用它来浇梨树,里面总是装着一种散发着怪味的水,我们小孩子都不敢靠近。
“是你来了。”
一个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张大爷的儿子张建国站在院门口。他今年五十多岁,头发已经半白,脸上的皱纹比他父亲少,但疲惫感却比老人更重。他手里攥着一串钥匙,身上还穿着城里人的衬衫西裤,只是衬衫已经皱巴巴的,大概是连夜赶回来的。
“建国哥,我…就是来看看梨树。”我有些尴尬,像是被抓到做坏事的孩子。
张建国摆摆手,“我知道,每年爸都给你家送梨。”他走到我身边,抬头看了看那棵结满果实的树,“我回来收拾遗物,顺便看看这棵老树。”
“你爸走的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能这样生硬地开口。
“他年纪大了…”张建国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很快又稳住了,“你知道我爸为什么每年都给你家送那么多梨吗?”
我摇摇头。从我记事起,张大爷就这样做了,我们都习以为常。
“跟我来。”张建国朝屋里走去。
张大爷的房子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老砖房,门框低矮,进去得弯腰。屋里的陈设简单得令人心酸: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方桌,两把椅子。桌上摆着一个塑料饭盒,里面还有没吃完的馒头,已经发霉了。屋角的电风扇落满了灰尘,转动按钮还停在”二挡”的位置。
张建国从衣柜的最底层摸出一个旧皮箱,皮箱上的搭扣已经锈蚀,但还能打开。里面是一堆发黄的信件和照片,最上面放着一本褪色的红色笔记本。
“我爸前几年一直让我回来,说有东西要给我看,但我太忙了,一直没回来…”张建国的声音里满是自责,“昨天整理他的遗物,才发现这些。”
他翻开那本笔记本,递给我。笔记本里是张大爷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的是每年梨树的生长情况和收成,有的年份里还夹着几张老照片。
“你往后翻。”张建国说。
我翻到最后几页,看到了一段文字,那字迹虽然颤抖,但比前面的要工整许多,像是花了很大力气写下的:
“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种了一辈子地,养了一棵梨树。这梨树是李家老头子在我结婚那年送的树苗,说是百年梨,能传三代。李家老头子走的早,他儿子李根在那场矿难里也去了。李家就剩下李根的老婆和小儿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想着李家的恩情,就把每年最好的梨都送去李家。这不算什么,只是我能做的一点心意…”
我愣住了,才意识到文中的”李家小儿子”就是我父亲。
“你父亲知道这事吗?”张建国问。
我摇摇头,“他从没提起过。”
“我爸也没跟我说过。”张建国苦笑一声,“直到看了这个笔记本,我才知道他为什么坚持给你家送梨。”
笔记本后面还有几页内容:
“李根那小子要是活着,今年也六十多了。他儿子现在都当了爸爸,在县里有了工作。可我还是每年给他家送梨,已经成了习惯。那小子可能都不知道自己爷爷曾经救过我的命…”
我回家的路上,脑子里乱糟糟的。一路上遇到几个邻居,都在问张大爷家的梨今年怎么办。我含糊地应付着,心思却飘得很远。
回到家,老母亲还在院子里,只是花生已经剥完了,她在择菜。见我回来,她抬起头问:“咋样?”
我把张大爷笔记本里的内容告诉了她。老母亲听完,停下了手中的活,陷入沉思。
“你爷爷救过张大爷的命?爸爸从来没提起过这事。”我问道。
“你爷爷在解放前是个赤脚医生,村里有病的都找他看。”老母亲说,“你爸爸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下地干活,后来去了煤矿…”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没出生,爸爸在我十岁那年的矿难中离世,对于家里的过往,我知之甚少。
“那株梨树苗的事,你知道吗?”我继续问。
老母亲摇摇头,“你爸生前从没提起过这事。不过…”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你爸每次吃张大爷送来的梨,总要把梨核收集起来,说是要种。可他从没真的种过,我后来就把那些梨核都扔了。”
我心里一阵难受,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就像被人狠狠揪了一下。
第二天,我又去了张大爷家。
张建国正在院子里收拾东西,准备卖掉老房子。见我来了,他有些惊讶。
“我能看看那个塑料桶吗?”我指着井台旁的桶问道。
张建国点点头,“那是我爸的’秘方肥料’桶,他从不让任何人碰。”
我走过去,掀开桶盖,一股略带腥臭的气味扑面而来。桶里是一种深褐色的液体,表面漂浮着一层绿色的藻类。
“这是什么?”我皱着眉头问。
“据我所知,是鱼肠和一些他自制的堆肥。”张建国说,“他每周都要去河边钓鱼,鱼肉自己吃,鱼肠和内脏就泡在这里发酵,然后浇梨树。”
我回想起小时候常见张大爷提着鱼竿出门,晚上回来时总能带回几条鱼。那时候我们只当他是爱钓鱼,原来这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你想带走点什么吗?”张建国问我,“房子我准备卖了,但这梨树…”
“你要砍掉它吗?”我有些紧张地问。
张建国摇摇头,“我也舍不得。这是我爸一辈子的心血。但我在城里工作,没法照顾它。”
我看着那棵枝繁叶茂的梨树,突然有了主意:“我可以照顾它吗?”
张建国惊讶地看着我。
“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每天来浇水,施肥,收果子。”我解释道,“就像张大爷以前做的那样。”
张建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我爸会很高兴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学着照料那棵梨树。张建国把老房子卖给了村里的一对年轻夫妻,他们答应保留梨树,但由我来照顾。
我按照张大爷笔记本上记载的方法,每周去河边钓鱼,把鱼肠和内脏放进那个老旧的塑料桶里发酵。我学着他的样子,每天清晨给梨树浇水,定期修剪枝条。
秋天到了,梨子熟了。我摘下第一批梨,装进竹篮里,挨家挨户地送。邻居们都很惊讶,但更多的是感动。他们接过梨,眼里闪烁着泪光,仿佛看到了张大爷的影子。
走到最后一家,是村东头的刘婶。她是个七十多岁的独居老人,儿女都在外地。张大爷生前每年都会给她送最大的几个梨。
“小李啊,你怎么也学着张老头送梨了?”刘婶佝偻着背接过梨,满脸皱纹里挤出笑容。
“张大爷的梨树现在由我照顾,”我说,“他每年都这么做,我想继续下去。”
刘婶摸着那个大梨,眼圈红了:“你知道他为什么总给我送最大的梨吗?”
我摇摇头。
“因为我弟弟和你爸爸是一个班的,都在那场矿难中…”她没说完,抹了抹眼泪,“张老头说,这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不仅仅是我家,张大爷给每一户送梨,都有他的理由,都承载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情感和记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习惯了照顾那棵梨树的生活。偶尔,张建国会回来看看,我们会坐在树下聊天,分享各自的生活。
有一次,他带回来一本更古老的笔记本,是他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又发现的。那是张大爷年轻时的日记。
“我想你应该看看这个。”他说。
笔记本里记载了1976年那场矿难的细节。张大爷当时在矿上做辅助工作,负责地面运输。那天他因为腰伤请假在家,躲过了一劫。而我父亲李根和其他十几个矿工,永远留在了那次塌方中。
日记中有一段话让我泪如雨下:
“李根走了,他的儿子才五岁。我活下来了,却背负着幸存者的内疚。李根的父亲当年救了我的命,我却没能救他的儿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那棵他送我的梨树,把最好的果实送给他的家人…”
原来,那不仅仅是一棵梨树,更是一种延续,一种赎罪,一种无言的爱。
如今,每年秋天,村里人还能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提着竹篮,挨家挨户地送梨。孩子们管我叫”梨树李叔”,就像当年我们叫张大爷”梨树张爷爷”一样。
我家院子里,已经种了五棵小梨树,是用张大爷最后一季梨子的种子培育的。它们长势喜人,明年或许就能结果了。
每当夜深人静,我会想起张大爷歪歪扭扭的字迹。他的一生平凡而伟大,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却用一棵梨树和一筐筐的梨果,延续着那份深沉的情谊与责任。
有时候,我会觉得张大爷并没有真正离开。他的灵魂依然在那棵梨树里,在每一个金黄的果实里,在每一户收到梨的人家的笑容里。
而现在,这份责任传递给了我。
就像昨天下午,我在树下除草时,看到一位城里来的小伙子站在院门外,好奇地望着这棵硕果累累的梨树。
“这是什么品种的梨啊,看着真好。”他问道。
我擦了擦手上的泥土,微笑着说:“这是百年梨,能传三代呢。”
“卖吗?”他问。
我摇摇头:“不卖,但你可以尝一个。”
我摘下一个最大最黄的梨递给他,就像多年前张大爷第一次递给我的那样。
年轻人咬了一口,眼睛一亮:“真甜!有什么秘诀吗?”
我看着他,笑而不答。有些秘密,不是靠说出来就能传递的。它需要时间,需要生命去浇灌,需要用心去体会。
就像那棵梨树,它的根系深深扎进土壤,汲取着养分;它的枝干年复一年地生长,记录着岁月;它的果实一季又一季地成熟,传递着无言的爱与牵挂。
这,或许就是生活最朴实的模样,也是最真实的答案。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