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村子不大,一条灰扑扑的水泥路从西边的玉米地穿过来,在东边的老槐树那儿打了个弯儿,又往南延伸,最后消失在一片绿油油的菜地里。村子里的房子多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盖的,红砖灰瓦,有些墙面已经斑驳得像老人的脸。
我们村子不大,一条灰扑扑的水泥路从西边的玉米地穿过来,在东边的老槐树那儿打了个弯儿,又往南延伸,最后消失在一片绿油油的菜地里。村子里的房子多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盖的,红砖灰瓦,有些墙面已经斑驳得像老人的脸。
张大娘家就在那条路的拐角处,红砖垒起的院墙,青苔已经爬上了将近一半。院子里有一棵老柿子树,树干粗得能让两个人合抱,每到秋天,火红的柿子挂满枝头,像一盏盏红灯笼。
村里的人总爱说,这棵柿子树是张大娘家的见证者,见证了张大娘和老伴叶大爷的一生。
八年前的那个秋天,叶大爷在去镇上赶集的路上,被一辆摩托车撞倒了。那辆摩托车是邻村的李二开的,他当时喝了不少酒,看见叶大爷被撞倒,吓得撒腿就跑。等村里人发现叶大爷时,他已经躺在路边的沟里好几个小时了。
叶大爷那次受伤不轻,送到县医院后,医生说他的脊椎受损,以后可能会瘫痪。那会儿我在县医院值夜班,记得张大娘一直站在手术室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叶大爷的换洗衣服。她的眼睛红肿得像两颗煮熟的鸡蛋,却硬是不肯掉下一滴泪。
“叶老三,你可别有什么事啊。”她低声念叨着,嘴唇都咬出了血。叶大爷名叫叶存山,是他们叶家的老三,所以张大娘一直喊他”叶老三”。
手术结束后,叶大爷从麻醉中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媳妇呢?”
张大娘听了,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在这儿,叶老三,我在这儿。”
之后的事情,就像医生预料的那样,叶大爷的下半身慢慢失去了知觉,最终瘫痪在了床上。那时候我们村里都在传,说本来能找到肇事者李二的,但是张大娘却放弃了追究,只要了五万块钱的医药费就算了。
“她是不是傻?”村里人背后议论,“叶大爷这一瘫,可是一辈子的事啊,才要五万块,连个轮椅都买不起几个啊。”
我那时候也不懂张大娘为什么这么做,直到后来,我妈告诉我,李二其实是叶大爷的一个远房侄子,是他大哥的孙子。这事儿说起来就复杂了,叶大爷的大哥早年间和他关系不好,为了一块地闹翻了,几十年都不来往。叶大爷知道肇事者是李二后,不想把事情闹大,怕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伤心。
张大娘只好顺着他的意思,私下里和李二家达成了协议,要了五万块钱做医药费。
从医院回来后,叶大爷就成了张大娘的全部负担。说是负担,其实在张大娘眼里,那就是她的天职。
每天早上五点,张大娘就起床给叶大爷熬粥。她说叶大爷年轻时爱喝稀饭,现在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喝点稀饭还好消化。熬好粥后,她会把叶大爷从床上扶起来,靠在她削好的木靠枕上,然后一勺一勺地喂他吃。
“老三,这粥里放了红枣,补血的。”她总这么说。
偶尔,叶大爷也会犯倔,不想吃,张大娘就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不吃饭我就不管你了,你自己躺着吧,尿了屎了也没人管。”
叶大爷闻言,会立即张嘴,那个样子像个认错的孩子。
吃完早饭后,张大娘会给叶大爷擦身子,换床单,然后把他抱到院子里晒太阳。那时候,我正好在去镇上诊所上班的路上,每次路过他们家,都能看到张大娘一边晾衣服,一边和叶大爷说着话。
她说的都是一些村里的闲事,比如谁家的玉米长得好,谁家的猪生了小猪,谁家的儿子从城里带回来一个媳妇。叶大爷听着,有时候会点点头,有时候会发出一些含糊的声音。
这一幕在我眼里,美得让人心疼。
村里人却不这么看。他们总说张大娘傻,说她何必这么辛苦,为了一个瘫痪的老头子把自己的后半生也搭进去。
“她又没有孩子,叶大爷死了,她守寡几十年就为了啥?”村里的王婶儿经常这么说。
是的,张大娘和叶大爷没有孩子。据说年轻时,张大娘怀过一次,但因为干活太累,孩子没保住。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孩子了。
不过,他们倒是喜欢孩子。每逢过年,村里的孩子们总爱往他们家跑,因为叶大爷会变魔术,从耳朵里掏出糖果来,逗得孩子们咯咯笑。瘫痪后,叶大爷的手也没了力气,但他仍然会让张大娘把糖果藏在他的枕头下,然后装作从耳朵里掏出来,给路过的孩子们。
孩子们都知道这个”秘密”,但没有一个会揭穿。他们只是乖乖地接过糖果,然后用稚嫩的声音说:“谢谢叶爷爷,您的魔术真厉害!”
每次听到这些话,叶大爷都会露出满足的笑容,像个得了夸奖的孩子。
春去秋来,一晃就是八年。在这八年里,张大娘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的集市,她要去给叶大爷买一些他爱吃的东西或是药品。
她的背越来越弯,手上的老茧越来越厚,但她那双眼睛却始终明亮如昔,里面盛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叶大爷的疼惜。
我常常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呢?是责任,是习惯,还是执念?或许,在张大娘看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叶大爷已经一起走过了大半辈子,剩下的路,无论长短,她都会陪着他走完。
去年冬天,我在诊所遇到了张大娘。她来开一些治关节炎的药。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关节都红肿着,像一个个小山包。
“大娘,您这手疼不疼?”我问。
她笑着摇摇头:“不碍事,就是最近天冷,有点儿不听使唤。”
然后她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小王啊,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别告诉别人。”
我好奇地凑近了些。
“我这次来,还想让你帮我看看,我这腰,老是疼,怕是有啥病。”她说着,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虑,“可我不能有事儿,我得照顾我们家老三呢。”
我给她做了检查,发现她的腰椎已经有些变形,是多年的劳累导致的。我开了些药,叮嘱她别再干重活了。
“那可不行,”她急忙说,“老三现在越来越重了,我得有力气才能照顾他。”
我无言以对,只能多开了些止痛药。
送她出门时,她悄悄塞给我一个红色的塑料袋。
“这是我自己做的腊肠,你拿回去尝尝。”她笑着说,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朵花。
我接过那袋沉甸甸的腊肠,心里一阵酸涩。我知道,张大娘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这腊肠一定是她省吃俭用才做出来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直到昨天,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早上,我去张大娘家看望叶大爷,带了些我从城里买回来的营养品。刚到他们家门口,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哭声。我急忙推门进去,看见张大娘坐在院子中间的小板凳上,双手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
“大娘,出什么事了?”我急忙问。
她抬起头,我发现她的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桃子,脸上的泪痕还未干。
“叶老三,他今早走了…”她哽咽着说,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我一下子愣住了。尽管我知道叶大爷的身体一直不好,但我没想到他会走得这么突然。昨天我路过他们家的时候,还看到叶大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听张大娘讲村里的闲事呢。
“他走得很安详,”张大娘抹了抹眼泪,声音渐渐平静下来,“昨晚我给他熬了一碗当归汤,他喝了大半碗,然后就睡着了。今早我叫他起来吃饭,他就…就没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坐在她旁边,握着她粗糙的手。
“你知道吗,小王,”她突然说,“昨晚他还说要我去一趟县城,说他存了点钱,要我去取出来。我说明天再说,没想到…”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旧钱包,里面有一张褪了色的存折和一张银行卡。
“这是他让我取钱用的,说是有件事要办。”她轻声说,“我一直不知道他还有这些钱。”
我看着那张银行卡,心里充满了疑惑。叶大爷已经瘫痪八年了,他哪来的钱?
“大娘,您知道卡里有多少钱吗?”我问。
她摇摇头:“不知道,叶老三只说够用了。”
我陪张大娘去了趟县城的银行。当银行工作人员查询后,告诉我们卡里有58万元时,我们都惊呆了。
“这不可能,”张大娘喃喃道,“叶老三哪来这么多钱?”
银行工作人员查询后,告诉我们这些钱是从八年前开始,每个月都有固定金额存入的,存款人是一个叫李二的人。
瞬间,我明白了。李二,就是那个撞伤叶大爷的李二。那五万块医药费只是表面上的协议,私底下,李二一直在往叶大爷的账户里打钱,八年如一日,从未间断。
张大娘呆呆地坐在银行的椅子上,泪水再次涌出来。
“叶老三,你这个老糊涂,”她自言自语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回村的路上,张大娘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我。原来,叶大爷知道自己的伤势不轻,但他不想让李二一家背上这个包袱。他私下里和李二达成了协议,表面上只要五万块医药费,但实际上,李二每个月都往他的账户里存钱,算是对这次事故的补偿。
“他说,李二还年轻,有老婆孩子要养,不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张大娘说,“所以他就同意了这种方式。”
“那您知道这件事吗?”我问。
张大娘摇摇头:“不知道,他一直瞒着我。可能是怕我不同意吧。”
我突然想起来,村里人都说张大娘傻,为了一个瘫痪的老头子搭上自己的后半生。但现在看来,傻的人是我们,是那些不理解真爱的人。
“大娘,您打算怎么用这些钱?”我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叶老三走前对我说,希望我能用这些钱好好享受余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些地名:北京、上海、西安、桂林…
“这是他让我去的地方,说是他年轻时候就想去,但没机会。”张大娘的眼睛闪烁着泪光,“现在他是希望我替他去看看。”
我突然看到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叶大爷,一个充满细腻情感的老人,他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还想着让自己的妻子过上更好的生活,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当天傍晚,我在村口的小店买酒,碰到了几个村里的老人。他们正在议论张大娘和那笔意外之财。
“我就说张大娘不傻,”王婶儿一边搓着麻将牌一边说,“她一定是早就知道有这笔钱,所以才心甘情愿地照顾叶大爷那么多年。”
“就是啊,”另一个老太太附和道,“你们说,这钱到底是怎么来的?会不会是叶大爷年轻时候藏的私房钱?”
听着他们的猜测,我忍不住笑了。人们总是愿意相信最坏的可能性,却很少去想,这世界上,还有一种爱,叫做无私的付出。
回到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妈。我妈是个朴实的农村妇女,她听完后,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了一句让我记忆深刻的话:
“你知道为什么叶大爷要瞒着张大娘这笔钱吗?”
我摇摇头。
“因为他怕张大娘知道了,就会觉得照顾他是为了钱,而不是为了爱。”我妈说,“这就是老一辈人的情感,含蓄得让人心疼。”
如今,叶大爷已经走了,但他留给张大娘的不仅仅是那58万元,还有一生的爱与牵挂。
昨天,我去张大娘家帮她处理叶大爷的后事。院子里的老柿子树下,落了一地的柿子,红得像一团团火。
张大娘坐在树下,手里拿着一个柿子,轻轻地啃着。
“小王,你知道吗,”她突然说,“叶老三最爱吃这个院子里的柿子了。每年秋天,他都要我摘下来最红的那几个,削皮后给他吃。他说,我削的皮,薄得能看到阳光透过来。”
她的眼里闪着泪光,但脸上却是笑着的。
“他现在走了,我想,等我把这些事都处理完,我就按照他的愿望,出去走走,替他看看这个世界。”
她站起来,慢慢走向那棵老柿子树,伸手摸了摸树干上的一个刻痕。
“这是我们结婚那年,他在树上刻的,我们的名字。”她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我走近一看,果然在树干上看到了两个已经被树皮包裹得很深的字:存山、桂花。
原来,张大娘的名字叫桂花。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每年秋天,叶大爷都特别喜欢院子里的柿子树。那不仅是因为柿子的甜美,更是因为,当满树的柿子像灯笼一样挂在枝头时,整个院子都弥漫着桂花的香气。
在他心里,柿子和桂花,永远是最美的组合。
就像他和张大娘,彼此扶持了一辈子,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也不曾放弃对方。
人们说张大娘傻,但在我看来,真正的傻,是那些不懂得珍惜爱情,不明白什么是承诺的人。
傍晚,我离开张大娘家的时候,看到她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星空。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张大娘,背不再那么驼,眼神不再那么疲惫,她像是卸下了某种重担,又像是找到了新的方向。
也许,这就是爱情最终的模样,它不仅仅是厮守,更是成全。叶大爷用一生的守候,成全了张大娘,而张大娘,也将用余生的旅途,去完成叶大爷未竟的心愿。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爱,从来都不是一厢情愿的付出,而是彼此成就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谁是傻子,只有那些不懂珍惜的人,才是真正的可怜人。
而我想,如果有来生,叶大爷一定还会选择张大娘,而张大娘,也一定会再次牵起叶大爷的手,走完人生的每一步路。
这就是乡村里那些看似平凡,却又异常坚韧的爱情故事。它们不轰轰烈烈,却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它们不惊天动地,却能在平淡中见证真情。
昨天,当张大娘拿出那张银行卡时,我确实惊呆了。不是因为那58万元,而是因为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