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爷爷说阿飞是他在打猎时发现的,那时它浑身是血,一只翅膀耷拉着,像块破布似的挂在身上。他本想把它带回来炖了吃,可拎回家时,老鹰睁开眼,冲他”嘎”了一声,爷爷说那眼神跟他死去的战友一模一样,就没忍心下手。
村子里管爷爷叫”鹰爷”,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他的鼻子像鹰钩一样,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他养了一只老鹰。
那只老鹰有个名字,叫”阿飞”。现在想想这名字挺讽刺的,因为它二十多年没怎么飞过。
爷爷说阿飞是他在打猎时发现的,那时它浑身是血,一只翅膀耷拉着,像块破布似的挂在身上。他本想把它带回来炖了吃,可拎回家时,老鹰睁开眼,冲他”嘎”了一声,爷爷说那眼神跟他死去的战友一模一样,就没忍心下手。
我从记事起就见过这只老鹰。它住在院子后面的木棚里,棚子不大,够它站着,再多走两步。爷爷专门给它做了个木头架子,阿飞就站在上面。我小时候老觉得它要掉下来,因为它总是歪着身子,一边翅膀垂着,像是随时会摔倒。奶奶说那是它的伤落下的毛病,没法好了。
“那它为啥不走啊?”我问,“翅膀不是早好了吗?”
“你要是每天有人给你喂兔子和野鸡肉吃,你走不走?”爷爷在一旁插嘴,手里剥着花生米。
那时候我才七八岁,信了。
后来上了初中的生物课,我才知道老鹰的寿命没那么长,二十多年差不多该寿终正寝了。可阿飞不但活着,精神还不错,只是翅膀的伤似乎从没好利索。每次爷爷喂它时,它都会用喙蹭蹭爷爷的手,有时还会发出几声低沉的叫声,像在道谢。
爷爷和阿飞的关系挺奇怪的。他从不把阿飞当宠物,也不会像村里人逗小狗那样逗它。他们之间更像是有某种默契,像是老友。每天早晨,爷爷会带着一块肉去看它,然后盯着它吃完。中午,他会去看看它有没有水喝。晚上睡前,他会站在木棚前抽支烟,阿飞就站在架子上,两个老家伙一言不发地对视,好像在交流什么秘密。
我问过爷爷为什么不放它走,爷爷啐了一口:“你以为我不想啊?它翅膀坏了,放它走就是害它。”
村里有闲言碎语,说爷爷养只鹰不吉利,说老鹰是不祥之物。奶奶活着时还会帮着解释两句,奶奶走后,爷爷就不怎么理会这些话了。他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话也越来越少,像是把所有心事都留给了那只不会飞的老鹰。
村支书刘叔曾开玩笑说:“老李啊,你那鹰怕不是成精了吧?咋活那么久?”
爷爷咧嘴一笑,烟斗在嘴角抖了抖:“它活一天,我就少孤独一天。”
奶奶去世那年,阿飞差点也跟着走了。三天不吃不喝,站在架子上一动不动,眼睛半闭着,连爷爷喂它都不理。爷爷急了,抓着它的喙往嘴里塞肉。阿飞挣扎了几下,最后还是吞了下去。从那以后,它又活了下来,继续陪着爷爷。
我大学毕业后去了城里工作,一年回来两三次。每次回来,爷爷问的第一件事不是我工作如何,而是:“城里有没有山?”
我说有啊,远处能看到。
爷爷点点头,又问:“有没有老鹰?”
我只能撒谎说有,虽然我从没在城里的天空中看到过老鹰的影子。
其实我知道,爷爷是在问我过得好不好。在他的世界里,能看到山和鹰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去年春节,我回到村里,发现爷爷的身体大不如前。他瘦了很多,脸上的皱纹像是被什么力量硬生生拉扯出来的,深得能夹住一张纸。他走路时,身子微微向右倾,像是在模仿阿飞站立的姿势。
那天晚上,我陪他去看阿飞。老鹰依旧站在架子上,羽毛比我记忆中的要稀疏很多,但眼神还是那么锐利。爷爷给它喂了块肉,然后转身对我说:“小涛,爷爷有件事想托付给你。”
我点点头。
“我不在了以后,你要记得照顾阿飞。”
“爷爷,您别胡说,您身体好着呢。”
他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包着的东西,慢慢打开。那是块拇指大小的玉石,在月光下泛着微微的绿光。
“这是我年轻时在山上找到的,一直留着没舍得用。你拿着吧,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没接:“爷爷,您留着吧,我不缺这个。”
他把玉石又包好,放回口袋:“那行,以后再说。”
那天晚上,我听见爷爷在和阿飞说话,声音很低,断断续续的,隔着墙我听不清内容,只能感觉到那语气像是在告别。
我这次回来是因为爷爷住院了。三天前,村里的李婶打电话告诉我,说爷爷摔倒了,送到县医院检查出肺部有阴影。医生讲可能是癌症晚期,只不过爷爷一直没说身体不舒服,没人知道他病了。
到医院时,爷爷已经醒了,见到我第一句话不是问我怎么来了,而是问:“阿飞呢?”
“在家呢,爷爷。您别担心,我让刘叔帮忙照看了。”
爷爷的眼神忽然变得很焦虑:“你得去看看它。”
“爷爷,您先安心养病,阿飞不会有事的。”
他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你现在就去看看它,记得带上水和肉。”
我不敢违背,就开车回了村子。路上我琢磨着,可能爷爷是怕自己这一病,没人记得喂阿飞。
到家后,我直奔后院的木棚,却发现棚门开着,阿飞不见了。
我慌了,赶紧去找刘叔。刘叔说他每天都来看阿飞,喂水喂肉,可今天一早来时,老鹰就不见了,木棚的门敞开着,架子空着。他以为是我回来把鹰带走了。
“那鹰翅膀不是伤了吗?怎么会飞走?”刘叔挠着头,“再说,它都二十多年没离开过这院子了。”
我不知该如何向爷爷解释,只能硬着头皮回医院。可到了病房,爷爷却出奇地平静。
“它走了?”爷爷问。
我点点头。
爷爷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扬:“该走了。”
“爷爷,您不急吗?那可是您养了二十多年的鹰啊。”
“小涛,你记得爷爷跟你说过的那块玉石吗?”
我点点头。
“你去咱家后山的那个山洞看看,阿飞可能去了那里。”
我不解其意,但还是答应了。回到家,我按爷爷的指示,找到了后山上的那个不起眼的山洞。洞口不大,要弯腰才能进去。
刚走进去没几步,我就愣住了。洞内居然摆着一张简陋的木床,床边是个木箱,上面放着一盏油灯,还有几本发黄的书。看得出这里很久没人来过,灰尘厚厚的,蜘蛛网挂在角落。
我走到床边,发现被子上有一个凹陷,像是有人刚躺过。床头挂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一个年轻的军人,眉目间和爷爷有七八分相似,应该是爷爷年轻时的样子。照片旁边放着一本日记本,我小心翼翼地拿起来,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李大山,1953年入伍,1956年退伍。”
这是爷爷的日记。
我翻了几页,里面记录了爷爷在部队的经历,还有一些他对乡村生活的思考。突然,一张照片从日记本中滑落出来。照片上是两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一个是爷爷,另一个我不认识,但他们肩搭着肩,笑得灿烂。照片背面写着:“我与阿飞,1955年。”
我一下子愣住了。阿飞不是那只老鹰的名字吗?
继续往后翻,我在1978年的那一页看到了让我心头一震的记录:
“今天在山上遇到了一只受伤的鹰。它的眼神让我想起了阿飞。是他派来的吗?我把它带回了家。奇怪的是,它竟然没有挣扎,好像认识我一样。我决定救它,就叫它阿飞吧。”
再往后翻,断断续续地记载了爷爷照顾老鹰的点滴,以及他对逝去战友的思念。最后几页是去年写的:
“医生说我时日不多了。我没告诉家里人,也没告诉小涛。我不想让他们担心。只有阿飞知道,它似乎能感觉到什么。这些天它总是盯着我看,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
我把那块玉石放在山洞里了。当年我和阿飞说好,谁先走,另一个就替他保管这块玉石。现在该我履行承诺了。如果有一天阿飞也累了,它一定会来这个山洞。它知道路。”
我合上日记本,心头涌起一阵悲凉。原来阿飞是爷爷的战友,那只老鹰只是寄托了爷爷对故人的思念。
正当我沉浸在思绪中,一个影子从洞口飘了进来。我抬头一看,是那只老鹰——阿飞!它站在洞口的石头上,羽毛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奇怪的是,它的翅膀完全张开着,不再下垂。
我屏住呼吸,不敢动弹。老鹰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慢慢地走到床边,用喙轻轻碰了碰那张照片,又看了看我,眼神中似乎有某种期待。
我这才注意到床上还有个小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是爷爷说的那块玉石。玉石旁边压着一张纸条:“小涛,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阿飞已经走了。这块玉是我和阿飞在战场上捡到的,我们约定谁活到最后,就把它带在身上,等在黄泉路上重逢时还给对方。现在我要去见他了,玉石就给你吧。记住,活着,就要像鹰一样。——爷爷”
一种预感涌上心头,我立刻掏出手机,给医院打电话。护士告诉我,爷爷在十分钟前安详地离世了。
我转头去看那只老鹰,它依然站在那里,眼神坚定而平静。
“阿飞,”我轻声叫道,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爷爷已经走了。”
老鹰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它扑扇了几下翅膀,一反常态地伸展开来,宽大有力。然后,它走到洞口,回头看了我一眼,突然腾空而起,飞向远处的群山。
它的翅膀原来一直都好着,只是选择了留下来陪伴。
我站在洞口,望着它消失在天际的背影,手中紧握着那块玉石。玉石温润如初,在阳光下闪烁着绿光,像是在诉说一个关于友情、承诺和等待的故事。
回到村子后,我去找刘叔帮忙处理爷爷的后事。他听说爷爷去世的消息,叹了口气:“果然不出所料。”
“什么意思?”我问。
“你爷爷前些日子来找我,把棺材的事都安排好了。我问他为啥突然想到这个,他说阿飞最近不太安分,老想往外跑,他觉得时候到了。”刘叔摇摇头,“没想到还真让他说中了,人鹰都走了。”
那天下午,我整理爷爷的遗物。在他的枕头底下,我发现了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
“阿飞说他累了,想飞一飞。我说好,我陪你一起。我们约好在山那边见。”
字迹很潦草,像是在颤抖中写下的。
爷爷的葬礼很简单,村里的老人们都来了。刘叔在悼词中提到了阿飞,说它是”守护神”,守护了爷爷二十多年。
葬礼结束后,我一个人回到后山的山洞,把玉石放在了照片旁边。
“爷爷,阿飞,”我轻声说,“你们一路走好。”
转身离开时,我听到头顶传来一声鹰啼,清亮而悠远。抬头望去,天空中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白云缓缓飘过。
半年后,我搬回了老家,住进爷爷的房子。院子后面的木棚我没有拆,只是把它清理干净,挂上了爷爷和他战友的照片。每天早晚,我都会去看一看,仿佛他们还在那里。
有时候,我会带着那块玉石去山洞坐坐。奇怪的是,每次我去,总能在洞外的树上发现一根鹰的羽毛。也许是风吹来的,也许是某种巧合,又或许是某种无法解释的联系,就像爷爷和阿飞之间的那种默契一样。
村里的人开始管我叫”小鹰爷”,我并不介意。因为我知道,在某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有两个老战友正并肩而行,一个是我的爷爷,一个是那个叫阿飞的人。而那只老鹰,它只是这个故事的见证者,见证了一段跨越生死的承诺。
至于那块玉石,我把它挂在了脖子上。它不值钱,但对我来说,它承载了爷爷留给我的最后一课:有些等待值得用一生去守候,有些承诺值得用生命去兑现。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我们每个人身边都有一只”阿飞”,它可能是一个人,一段记忆,或者一个承诺。它们看似禁锢了我们,实际上却是我们自愿的牵绊,是我们灵魂的羁绊,也是我们最终获得自由的源泉。
晚上,我常常梦见两只老鹰在蓝天上翱翔,它们飞得那么高,那么远,像是要飞到时间的尽头。我知道,那是爷爷和阿飞,他们终于可以一起飞翔了。
而我,则守着这个小院子,这个木棚,和那个山洞,等待着属于我的那个”阿飞”出现。
来源:易营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