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或许是近年来,国内许多读者明显感受到的文学气象。无边无际连绵的季风雨、橡胶林,潮湿溽热的午后,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文字和故事总是令人着迷。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方涛 实习生 王雪涵
南方以南,还有一群作家在探索华文书写的更多可能。
这或许是近年来,国内许多读者明显感受到的文学气象。无边无际连绵的季风雨、橡胶林,潮湿溽热的午后,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文字和故事总是令人着迷。
黄锦树、黎紫书、贺淑芳……无可争议的是,越来越多马来西亚华人作家(下文简称马华作家)正走入国内读者的视野。
今年8月,70后马华作家龚万辉的首部长篇小说《人工少女》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引入国内,讲述了世界因一场瘟疫而毁灭,疲惫的父亲带着他的人工女儿莉莉卡,跋涉在被雨林接管的城市废墟之中,通过十二个房间,一扇扇记忆之“门”穿梭回过去,寻觅那些不被理解的人们。小说随即亮相上海书展,并在上海、福州、泉州、厦门四城连续开展七场分享活动。
“停留杭州时,已经在西湖边了,但我在房间忙着签书,完成工作后天已经黑,还是没去看西湖。隔天我就跑去了福州……”8月下旬,龚万辉步履匆忙,辗转多个城市与读者见面。未及详谈,我们约好抽时间聊聊他的新小说。
《人工少女》【马来西亚】龚万辉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
一个普遍的共识是,龚万辉的写作与我们传统印象中“椰风蕉雨”的马华文学拉开了距离。
同为马华作家,戴小华认为,《人工少女》展现了新一代马华作家不同以往的气质,既具有“世界文学”特质,又极为私人。而在黎紫书看来,龚万辉代表的是马华文学的另一个向度。
这当然与个体所处的时代与生活环境密切相关。
1976年,祖籍福建晋江的龚万辉出生于马来西亚柔佛州的一个华人家庭。父亲对中华文化相当热爱,龚万辉从小接受了完整的华文教育:华文小学、华文中学,大学则赴中国台湾学习美术。
毕业后,龚万辉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做了十年上班族,在著名的《星洲日报》担任电子编辑,“当时的网络生态和现在完全不一样,许多东西还未成型,尚在草创与摸索的阶段,现在回想起来还蛮有趣的。”
直到35岁左右,想要更多创作空间的龚万辉回到家中,当然,其实也并非全职写作。龚万辉告诉记者,在马来西亚几乎没有全职作家。
“一些文艺副刊在刊登小说或散文时,需要插图,就会找到我。画作积累到一定数量,就会办个小画展。”龚万辉表示,自己的绘画和写作常常交替进行,但通常是画画贴补文字。
9月,龚万辉结束了为期半月的中国之行,回到马来西亚家中,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龚万辉
以下是记者与龚万辉的对谈:
【魔幻时刻背后的悲悯】
潮新闻:“末世幻想”常出现在科幻小说、科幻电影中。《人工少女》里世界因瘟疫沦陷,父亲与人工女儿逃亡跋涉的经历,颇有“轻科幻”的气质,为何将“末世”设为背景?
龚万辉:我的青春时代恰好在世纪之交的那些年。从千禧年到玛雅人预言,当时网上特别热衷关于世界末日的传说,相关影视作品也有不少。
我常常会思考,当规则、文明、眼前的一切统统被冲毁,整座城市的人们逃亡时,会带走什么,又留下什么?我想,钱财、护照等贵重的物件会带走,而那些比较笨重、无用的东西会被留下来,比如,一堆书肯定就被留下了。
当一切被推倒后,如果走进人类曾经居住过的遗迹,我们会找到什么?可能是一些无关重点,却充满记忆的东西。这就是我想写的部分:它不是那么重要,无关宏旨,只是在我们成长中经历的一些小事。所以我在小说里,营造了一段回到无人废墟去寻找记忆的旅程。
其实写作者本来就是一直在“拾荒”吧,在那些被遗忘的废墟里去挖掘珍贵的东西。
潮新闻:“许多年后,亲爱的莉莉卡,我总是一再想起,当时和父 亲一起在车里,不断在曲曲折折的公路上前进的那些光景。”
序章中的这段文字显然是在对《百年孤独》的致敬。《人工少女》打破了时间的线性叙述,回忆与现实是交错并行的。对您影响较大的作家有哪些?马尔克斯肯定算吧?
龚万辉:大学时把《百年孤独》看了好几遍,初读当然很惊讶,小说原来可以这样写——可以无由来地发生那么多魔幻的情节:人会飞走,哐哐哐地把小镇所有的金属都吸走。
马尔克斯给我一个思考:小说的表达是可以有很多种方式的。
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以及村上春树的许多小说在当时也很流行。另外,被归为“内向世代”的骆以军、袁哲生、黄国峻也对我影响很大,他们逃离宏大的主题,回归到人类个体,凝视自己的孤独和欲望。
大学时期杂七杂八的阅读,几乎形塑了我看世界、写小说的方式。我不太安于现实主义那种单一的故事线,希望时间是可以被打乱的,它可以回到过去,也可以走向未来。
人在孤独的时候内心的形状其实是不同的,这也是我在小说中想要不断探索的。
潮新闻:在房间里变成巨蛹的少年、因衰老而溶解的父亲、涉海而去的马来虎、婴孩化成野猪,时间化成蝴蝶……小说中,为何植入那么多魔幻的隐喻?
龚万辉:当运用到这些比较魔幻的情节时,我其实是希望读者知道,这些是作者在“刻意虚构”。小说当然是虚构的,但我觉得虚构也分为两种:“隐藏的虚构”当然希望读者将一切信以为真,但“刻意的虚构”则恰恰相反。
那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所提到的,融掉的父亲或是变成蛹的少年,其实都是一个人所面临的巨大伤痛或是困境。当他们濒临崩溃或接近死亡时,我就会进入一个魔幻时刻。
婴孩被丢弃在荒野几天,现实生活中大概率是活不下去了吧?但我下笔时总是还有创作者的某种不忍,好像没有办法去直视他们的死亡和创痛,所以就换一种魔幻的方式去转化,变成野猪。
所以末日之后的城市也并不是完全荒废,那些野生的动植物又回到了这里,废墟仍然是生机勃勃的。或许当生命到了尽头,实际也是另一种转化。
潮新闻:不会有些矛盾吗?小说本身探讨了末日与文明毁灭这样沉重的议题,可当真正面临人物伤痛或死亡时,却总是在回避和克制。
龚万辉:这就是小说虚构的一个最大功用,它可以把死亡以另外一种的方式召唤回来。
现实中的事大多是绝对的,我们没有办法去修改,但小说可以更接近我们心里的幻想。这也是我想继续写作的一个重要原因。我特别看重小说的虚构,对我而言,虚构甚至可能比故事更重要。
龚万辉
【一切被创作之物都有意义】
潮新闻:小说之名几乎就来自动漫《新世纪福音战士》中的绫波丽。《攻壳机动队》《阿基拉》《宝可梦》等日本动漫好像对您影响颇深,不时会在小说中冒出来,一下子拉近了与年轻读者的距离。把动漫元素融入文学,算不算一种冒险?您会担心限制了阅读的受众吗?
龚万辉:我对90年代日本动漫有一种迷恋。刚刚谈到的这些动漫,实际上是我十几岁、二十多岁时特别迷恋的东西。以前小镇上有租书店,电视上也可以找到动漫的转播。
我之所以偏爱《新世纪福音战士》,并不是因为它后来成为爆款和那些绚丽的打斗。而是我发现那些主角充满内心的缺陷,也会临阵脱逃,有时懦弱到你看了都有些生气的地步。这反而让我着迷,它去凝视少年内心那些幽暗的部分。其实我们都非常脆弱,并不会像热血动漫中那么勇敢无畏。
后来我在写《人工少女》,构思莉莉卡这个角色,脑海里浮现的就是绫波丽的模样。某个程度上,凌波丽也是一个人工少女,她是被制造出来的,也没有成长的记忆。
我希望我的同代人可以把握这个意象,我们记忆中都有个共同的人工少女。新朋友把小说当作一把进入动漫的钥匙也未尝不可。那些令我们感动的,往往是可以超越年龄的。
潮新闻:作为小说的核心角色,“人工少女”莉莉卡一直以旁观者的身份存在。她是故事的见证者,而非故事的本体,这是否恰恰代表了您所谓的“一切人工的器物都是有意义的”,哪怕只是见证和旁观?
龚万辉:一张椅子、一个杯子,人类文明的一切器物都是被人工创作出来的,所有被创作出来的事物都有它存在的目的,包括莉莉卡。
莉莉卡没有寿命的限制,最初的设定她就像是一个记忆容器,把人类文明的余晖保留下来。小说里,莉莉卡还有另外一层意义:像惠子、阿樱表姐、躲在旅馆的酒店小姐,人类社会充满这些充满创伤的少女。莉莉卡好像是这些少女的镜像,她是人工制造的产物,没有经历过这些,因此是完美而纯洁无垢的。
小说的结尾,走到海边,父亲已疲惫不堪,莉莉卡走进齐腰深的海水里向他挥手。这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局,或许接下来的旅程只有莉莉卡能继续走下去。
潮新闻:从《隔壁的房间》里的孩童阿鲁,到《人工少女》中的阿鲁老人,这个角色(名字)不止一次在您的作品中出现,有什么特殊用意?
龚万辉:对,这算是我埋的一个“小彩蛋”吧。
就像漫威电影里经常客串的戴眼镜老爷爷(斯坦·李,漫威漫画作者)。几个阿鲁当然不是同一个人。你可以想象他是多重宇宙里跑过来的一个人。从我第一本书《隔壁的房间》,到散文集《清晨校车》,一直到《人工少女》。
大概只有老读者会发现这个“彩蛋”吧,算是我的一点小趣味。(笑)
龚万辉
【马华文学是流动的】
潮新闻:语言决定着小说的辨识度和气质。小说中,粤语、闽南语、音译词汇频繁出现,仿佛一座语言的热带雨林。如何看待自己在语言上的“生物多样性”?
龚万辉:我的祖父基本上只会闽南语,连华语也不太会讲。父母彼此之间还用闽南语交流,但和小孩子讲话时就会切换普通话。而我同辈的许多朋友,对下一代可能就是讲英语。时代在变,语言也处于一个变动的状态。
马来西亚多民族混居的情况很常见。即使华人也有不同的籍贯,讲广东话、闽南语、客家话、潮州话的都有,在日常生活中,又受到马来文、英文的影响,这种比较多元、混杂的语言,很自然地就渗透到马华作家笔下。
我也是最近才发现,那些我很习以为常的用语,在大陆读者看来可能是新鲜的。
潮新闻:作为一名70后作家,您曾用“中间一代”形容自己。乡村城市化进程、文化全球化伴随着您的成长。您的作品显然有区别于传统马华文学“椰风蕉雨”的特质。不可否认,中青代马华作家的创作也将越来越具有世界性的视野,但如何在世界文学中保持自己的独特性?您对这个问题有何思考。
龚万辉:我没有太担心。其实也没有办法刻意去挽留或阻止什么。很多东西都会随着时代和世界的改变,个体的成长经验或生活体验似乎趋于同质化了。
一个人无法完全摆脱生长之地带来的影响,就像我们刚刚谈到的语言问题,居住在农村、小镇或是城市的人,语言环境都是不一样的。黎紫书和我大约相差六七岁,看待世界的方法就有挺大不同的;我和后辈,以及那些90后的年轻作家差别就更大了,这些变化会产生怎样的文学成果,可能还没有办法明确地预见到。他们中的一些可能还会去挖掘一些马华传统的题材,近来也开始有一些科幻小说跑出来。
最重要的是,可以有更大胆的想象和虚构,我觉得马华文学是流动的。
龚万辉
潮新闻:不久前,您在上海、杭州、福建多地等进行一系列分享活动,中国之行印象如何?
龚万辉:这趟中国行的几座城市都是第一次去的,上海、杭州、福州、厦门、泉州,行程很紧,许多地方都是蜻蜓点水。相对宽裕且印象较深的是福建的几座城市。沿海城市,在饮食、文化、建筑上都比较多元、杂糅,让我觉得和马来西亚有一定相似之处。
首先语言上就很亲切,满街是我阿公阿嬷讲的话,我都能听得懂。在厦门待得比较久些,散步中可以慢慢了解城市。感觉很奇妙,这是我阿公曾经待过,又想要回来的地方,多了这么多年,我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又踏上了这片土地。
不过,即便是走马观花,依然能很明显地感受到不同城市的不同个性和不同活力,这一点对我来说很迷人。将来希望通过旅行的方式,好好看一看中国的各个城市。
来源:钱江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