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人都说王翠花这个女人”拗”,脾气硬得像老槐树的树根。我常在村口的小卖部看到她,买最便宜的那种散装饼干,用一角钱一个的塑料袋装着,然后掰成两半,分给她的两个孩子。
村里人都说王翠花这个女人”拗”,脾气硬得像老槐树的树根。我常在村口的小卖部看到她,买最便宜的那种散装饼干,用一角钱一个的塑料袋装着,然后掰成两半,分给她的两个孩子。
那天下了一场雨,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衫来买盐,手里抓着几个攒了很久的硬币。我注意到她的塑料凉鞋裂了一道缝,用红色的尼龙绳随便扎了一下。
“翠花,你那屋顶漏不漏?”我爹问她。
“不漏。”她说完就走了,脚步匆匆,像是要躲什么似的。
其实全村人都知道她房子漏,每到下雨天,她家的塑料盆就会摆满一地。孩子们睡觉时,她就用破雨伞支在床头。那雨伞是她丈夫刘海生走之前留下的,花的已经褪色了。
她丈夫刘海生是十二年前离开的。那时候,他们的大儿子才四岁,小的才一岁多。刘海生本来是村里的电工,修收割机、电视机都挺在行。后来镇上的建筑队说外面工资高,他就跟着去了广东。
起初,他每个月还往家里寄钱。后来,寄钱的间隔越来越长,从一个月变成了三个月,再变成半年。到了第三年,钱就再也没寄过来。电话也打不通了。
村里开始有闲话传出来:“刘海生在外面肯定有人了。”
“听说是跟着一个打工妹跑了。”
“可惜了翠花和两个娃。”
翠花从没在村里人面前掉过一滴眼泪。她把家里那台十四寸的小彩电卖了,又把刘海生留下的摩托车卖了。然后顶着风雨,独自撑起这个家。
夏天,她去砖厂搬砖;秋天,她去果园摘果子;冬天,她去镇上的服装厂打工。一年到头,风里来雨里去,就为了两个孩子能上学,能吃饱饭。
村里人私下说她傻,为什么不改嫁?两个孩子都这么小,日子那么难过。
有时候,镇上来了一些媒婆,看中了她的勤快。可每次她都摇头,然后抱起小儿子就走。那个动作让人心疼,像是抱着最后的希望。
她家墙上有个地图,是刘海生走之前买的,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广东的位置。孩子们经常对着地图发呆,好像那里有他们的爸爸。
大儿子刘小军逐渐懂事了,知道家里的艰难。十岁那年的冬天,他偷偷去镇上的餐馆刷盘子。被翠花发现后,她把孩子拉回家,揍了一顿。那天晚上,我看见她坐在门槛上,一个人抽着从地里拔的烟叶,咳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小儿子刘小东常问。
翠花总是说:“等你考上大学,他就回来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翠花的脸越来越黑,越来越瘦。她头上的白发像是悄悄爬上来的,在风里摇晃。
村里的电视机从十四寸换成了二十一寸,又换成了液晶屏。翠花家却什么都没换,连墙上的挂历还是上一年的。客人来了,她就把挂历翻到下一个月,好像这样就能掩盖时间的流逝。
有一天,村口来了辆面包车,停在了翠花家门口。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白衬衫和黑西裤的男人走了下来。
刘海生回来了。
他比以前胖了,皮肤也白了。手上戴着金戒指,身上有股浓烈的香水味。村里人都围了过去,议论纷纷。
“你瞧,外面打工的人就是不一样。”
“哎呀,刘海生可以啊,发达了!”
“翠花熬出头了。”
刘海生提着两个大包走进院子,像个得胜的将军。他说在广东做了小老板,有了自己的加工厂,挣了不少钱。
“这不,我回来接你们过去享福了!”他大声说着,脸上带着笑。
翠花站在院子里,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她转身走进屋子,拿出那把已经生锈的锄头,走向了地里。
那个画面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她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裤子,脚上是那双用尼龙绳扎着的凉鞋,背影那么瘦小,却那么坚定。
刘海生站在那里,表情有些尴尬。村里人也都沉默了。
“妈,爸爸回来了!”小东兴奋地喊。
翠花头也不回。
晚上,村里传来刘海生的吼声。大家都知道他们在吵架。有人听见刘海生说:“这些年我是有苦衷的!”
第二天一早,翠花就带着两个孩子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走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刘海生在村里呆了两天,整日无所事事,在村口的小卖部买啤酒喝。有时候,他会盯着那条通往镇上的路,好像在等什么人。
“海生,翠花这些年不容易啊。”我爹坐在他旁边,点了一支烟,“两个娃,一个人拉扯大,容易吗?”
刘海生默默地喝酒,不说话。
第三天傍晚,翠花回来了。
村里人都惊呆了,因为她身后跟着二十多个人。有镇上的干部,有县城的记者,有电视台的摄像师。
原来,这些年,翠花不仅养大了两个孩子,还在村里开始了一项手工编织的小生意。她教村里的留守妇女们编织各种手工艺品,然后通过一个公益组织卖到城里。这个小项目帮助了村里十几户留守家庭增加了收入。
她没有声张,就这样默默地做了五六年。现在,这个项目被选为了县里的”乡村振兴示范点”,要来拍纪录片。
那天晚上,村委会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大家都来看摄像机和灯光。翠花站在人群中间,穿着简单的衣服,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我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像是有星星落在里面。
刘海生站在角落里,手里拿着啤酒瓶,神情复杂。他盯着翠花看了很久,然后低下头,默默地离开了。
后来,我在村口的小卖部又遇到了翠花。她来买糖,说是给教她手工的妇女们准备的。
“翠花,刘海生走了吗?”我问。
她摇摇头:“没有。他住在镇上,说要帮我把编织的东西卖到广东去。”
我愣了一下:“那你原谅他了?”
她的眼神飘向远处,落在那条通往镇上的土路上:“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事情。日子总要过下去。”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却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静。
第二天,我看见翠花和刘海生站在她家门口的老槐树下。他们没有说话,就那样并排站着,看着两个孩子在院子里踢足球。
太阳落山的时候,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把他们两个人的影子也拉得很长很长。
村口的一条狗懒洋洋地走过,踩碎了一片落叶。那声音在宁静的傍晚显得格外清脆。
我忽然想起,这棵老槐树是翠花和刘海生结婚那年种下的。十二年过去了,它长得很高,开出的花有些发黄,散发着苦涩的香气。
风吹过来,树叶哗哗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也许,只有这棵老树知道,这对夫妻之间的故事到底是什么样的。
日子还在继续。翠花还是那么”拗”,刘海生还是会大声说话。但村里人发现,他不再戴那个金戒指了,而是开始帮着翠花收拾那些手工艺品。有时候,他会修理村里人的电器,就像以前一样。
有一天,我看见刘海生蹲在他家门口,用钳子修那双用尼龙绳扎着的凉鞋。他很认真,就像在修一件贵重的东西。
翠花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两个苹果。好一会儿,她把一个苹果放在了刘海生旁边的小板凳上。
刘海生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低头修鞋。
太阳落山了,院子里升起了炊烟。翠花在做饭,刘海生在辅导孩子写作业。透过窗户,我看见他们的影子映在墙上,重叠在一起,模模糊糊的,就像是十二年前的样子。
村里人说,原谅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但我想,比原谅更难的,是决定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翠花和刘海生的故事在村里传开了。有人羡慕,有人惋惜,有人不解。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十二年的分离和重逢,到底意味着什么。
半年后,刘海生在村口盖了一个小厂房,专门用来做手工艺品的集散地。他把广东的人脉都用上了,帮着把村里妇女做的手工艺品卖了出去。
翠花依然每天早出晚归,教妇女们新的编织技巧。她的手上有厚厚的茧子,脸上有深深的皱纹,但眼神比以前亮了许多。
有时候,我会看见刘海生偷偷地看着翠花,眼里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也许是愧疚,也许是心疼,也许是后悔,也许是爱。
村里的电视台采访翠花,问她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想了想,说:“就是不服输呗。”
然后,她指了指身后的刘海生:“他回来了,也是为了孩子。”
刘海生在一旁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生锈的锄头——那是翠花这些年用来种地的工具。
晚上,我听见翠花家的老收音机里播放着一首老歌。那是他们年轻时最爱听的歌,关于离别和重逢的。
村口的老槐树下,刘海生和翠花坐在一起,没有说话。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斑驳驳地洒在他们身上。
风吹来,带着稻田的清香。远处,孩子们的笑声传来,清脆而明亮。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像是从未改变,又像是已经完全不同。
在这个普通的村庄里,翠花的故事只是千千万万个普通家庭的缩影。她的坚强、她的倔强、她的不服输,都是这片土地上女人们共有的品质。
当生活给她重重一击时,她没有倒下,而是选择了站起来,继续前行。当丈夫归来时,她选择了转身,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让自己有时间去思考,去接受,去原谅。
那二十个人,是她这十二年努力的见证。是她在最困难的时候,依然不忘帮助他人的证明。
如今,刘海生和翠花继续着他们的生活。也许不会像童话故事那样幸福,但至少,他们选择了一起面对。
村口的老槐树还在生长,像是见证着这个家庭的故事。它的根,深深地扎在土里,就像翠花的坚韧和毅力;它的枝叶,迎风摇曳,就像生活中的起起落落;它的花,尽管苦涩,却依然在春天绽放,就像重新萌发的希望。
每个黄昏,当夕阳西下,当炊烟升起,我总能看见翠花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那条通往村外的路。那条路上,有她的过去,也有她的未来。
而我知道,无论前方还有什么在等待着她,她都会像过去十二年那样,勇敢地走下去。因为她是翠花,是这个村子里最”拗”的女人,也是最坚强的女人。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