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秋风拂过河阳城楼,双鬓斑白的唐军主帅面色愈发凝重,望着南岸连绵交错的燕军营垒,李光弼缓缓将短刀插入靴筒之内,随后掷地有声地说道:
旌旗漫卷,在刀枪丛林间翻滚起伏,黄河的浊浪咆哮着拍击城垣,与雷鸣般的战鼓构成令人心颤的和鸣。
夕阳西下,将河洛大地笼罩在一片铁锈般的血红之中……
秋风拂过河阳城楼,双鬓斑白的唐军主帅面色愈发凝重,望着南岸连绵交错的燕军营垒,李光弼缓缓将短刀插入靴筒之内,随后掷地有声地说道:
光弼位列三公,绝不可辱于敌手,万一战事不利,诸君亡于阵前,吾当自刎以谢天子。
大唐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深秋,安史之乱的形势,因唐军的邺城惨败和伪燕内部的权力洗牌而变得更为焦灼。
而当“大燕皇帝”史思明挥师十万南犯中原之际,河阳一城的得失,便成为唐军拱卫京师和燕军西进长安的关键。
炮石呼啸、箭雨破空,“曳落河”铁骑激起的漫天烟尘里,悠扬悲怆的胡笳再次奏响,这场安史之乱中最巅峰的攻防对决,即将用无数鲜血和尸骸,为持续十六个月的漫长战役,拉开沉重而惨烈的帷幕……
公元759年四月,史思明弑杀安庆绪后于范阳称帝,经过半年时间休整,当年九月,大燕新君征调十万河北劲旅兵分四路南下,兵锋直指中原重镇汴州(河南开封)。
渔阳鼙鼓动地来——一切几乎都和四年前安史之乱爆发时一模一样,只是主角从安禄山换成了史思明。
九月二十四日,惊闻叛军北来并已渡过黄河,驻跸洛阳的朔方军主帅李光弼,立刻征调各路节度使入援东都,同时前往汴州,嘱咐滑汴节度使许叔冀,只要坚守十五日,自会派兵前来援助。
但李光弼长期在河东指挥作战,对河南战区的官员不太了解——三年前那场著名的睢阳保卫战,当时许叔冀正驻守谯郡(河南商丘),却一直对深陷重围的张巡冷眼旁观。
值此危难之际,指望这个贪生怕死之辈扮演大唐的中流砥柱,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而许叔冀的表现果然没有让人“失望”,眼见叛军汹涌而来,其仅仅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了两天,之后便直接开城投降了史思明,十万燕军随即乘胜西进,兵锋直指郑州、洛阳。
汴州的轻易失守,彻底打乱了李光弼在河南地区的整体部署,此时各路援军尚在半途,东都的防御布置也未妥当,面对不利局面,李光弼果断制定出了“撤离东京、退守河阳”的战略。
其实,放弃东都本身具有极大的政治风险,当初名将高仙芝、封常清面对安禄山来犯时,被迫由洛阳退保潼关,但随后就被唐廷治以“无故弃守五百里”之罪,而遭双双问斩。
但李光弼退守河阳的策略却要周全许多。
首先,河阳北距洛阳不足百里,能随时保持反攻东都的态势,而屯兵于此,又对史思明叛军具有足够的威慑,使其即便控制了洛阳,也不敢贸然西进关中。
九月二十六日深夜,撤军计划开始实施,由东京留守韦陟带领所有文武官员及其家眷西行入关;河南尹李若幽负责疏散百姓出城避难。
主帅李光弼则命令将士把城中辎重物资、粮草马匹全部运往河阳,并亲率五百精锐骑兵殿后,以保证前方大部队的安全。
而正当唐军有条不紊地撤退之际,史思明的先头部队已抵达洛阳东面的石桥,李光弼临危不乱,命全军即刻燃起火把,同时军容整肃地缓缓向北而行。
李光弼的赫赫威名以及唐朝军队此时表现出的从容不迫,都让追赶的叛军深感忌惮,只能远远尾随,最终一路目送着对手平安地进入了河阳城。
次日清晨,燕军兵不血刃地占领了东都,但史思明很快便发现洛阳只是一座空城,而老对手李光弼,此时正在东北不远的河阳城里严阵以待……
严格来说,河阳并非一座城池,它是由地跨黄河两岸的南城、中潬城、北城组成,三城之间以浮桥相连,构成了三位一体、相互依托的城池防御体系。
河阳地处南北要津,又据黄河水道,对叛军的后勤补给始终是一种威胁,而一旦史思明挥师进犯关中,又随时会面临被河阳朔方军切断后路的风险。
因此,大燕新君要实现称霸伟业,彻底摧毁河阳的防御力量,将是其入主长安之前必不可少的一环。
虽然从过往的交锋历史来看,史思明从未在李光弼手上讨过便宜,但邺城惨败令唐军元气大伤,此时驻防河阳的李光弼,麾下也仅仅只有两万朔方军残兵。
而史思明此次南下,几乎动员了河北的全部兵力,志在必得的大燕皇帝当然有理由相信,身后的十余万精锐之师,必定会让李光弼这个宿命之敌饮恨河阳。
公元759年十月初,叛军兵临河阳,甫至黄河南岸,史思明便派出猛将刘龙仙到城下示威。
刘龙仙为表轻蔑,竟将右足离鞍,翘到马颈上,一边抖腿一边对着河阳城楼破口大骂,并希望用这种极为不雅的姿态,彻底激怒李光弼来出城决战。
冷兵器时代,单人匹马的阵前挑衅,其实对胜负大局影响甚微,通常只是为了挫伤对方的锐气,而一旦李光弼面对欺辱不敢应答,朔方军的士气必然会因此受到打击。
关键时刻,李光弼麾下裨将白孝德主动请缨出战,只见此人手持双矛策马出城,不紧不慢地从滩头河水中蹚过,然后缓缓接近对手。
刘龙仙正骂得起劲,直到双方相距二十步时才发现城内来人,电光火石之间,白孝德突然大喝一声便拍马疾速前冲,刘龙仙再准备引弓还击已经没有时间,只得掉头沿着河岸落荒而逃,最终被身后的白孝德挺矛刺中,当场坠鞍殒命。
原本两军先锋阵前交手,双方将士都在鼓噪喝彩,结果转瞬之间,刚刚还无比嚣张的刘龙仙,便以极其狼狈的方式结束了生命,叛军阵营顿时偃旗息鼓,而河阳城楼之上,却爆发出一片雷鸣般的欢呼。
诱敌战术失败,史思明为振奋士气再生一计,准备在心理上压制对方。
次日,其从军营中挑选出上千匹膘肥体壮的战马,再分成数批、每日从早到晚反复在黄河南岸的沙洲上洗澡放牧,借此耀武扬威,彰显大燕帝国的骑兵实力。
而与史思明的大张旗鼓相比,李光弼的回击则更为“阴损”,其将五百匹母马牵到黄河北岸边,却将马驹留在河阳北城之中,母马因思念幼崽而放声嘶鸣,叫声传到对岸,叛军那些雄壮健硕的公马误以为受到召唤,便纷纷争先恐后地涉水渡河,最后全部主动“投奔”了唐军。
两次试探性的进攻都被轻易化解,损失虽然不大,但史思明颜面扫地,遂决定数日后实施更大的报复行动。
打击的对象首先瞄准了连接河阳三城的浮桥,史思明出动了数百艘战船,由黄河上游驶往河阳,前面则由一排熊熊燃烧的火船开路。
按照大燕皇帝的设想,火船顺流而下接触到浮桥,便可迅速将其引燃,而浮桥一旦烧毁,则河阳诸城南北不能相顾,到时以后排战船围困中潬城,然后再各个击破。
只是李光弼早已料到史思明会针对浮桥动手,命人提前准备了数百根长杆,将这些长杆末端固定在浮桥的巨木上,尖端则裹上了坚硬耐火的铁叉。
如此一来,火船虽来势汹汹但尚未靠近浮桥,便纷纷被长杆抵住船头,动弹不得之下,只能接二连三地在水面烧成了灰烬。
而此时河阳城头又突然冒出许多火炮、投石车,对着后方的战船一顿疯狂输出,燕军水师鬼哭狼嚎,在留下大量沉没、砸毁的船只后狼狈逃往上游。
骚扰战术屡屡失败,史思明痛定思痛之后,改变进攻思路,决定断绝唐军粮道,从而将河阳彻底困死,并出兵扼守了河阳以西、黄河南岸的河清。
李光弼闻讯立刻率部进驻北岸的野水渡扎营,与对岸燕军营垒遥遥相望、针锋相对,以此确保关中方向运来的粮草补给能够安全抵达河阳。
而获悉李光弼离开河阳驻扎野外,史思明不禁窃喜,这简直是“擒贼先擒王”的天赐良机,当即安排麾下猛将李日越、高庭晖率领五百精兵夜渡黄河,准备偷袭唐营,活捉李光弼。
当夜,李、高二人领兵悄然潜入对方营寨,尚未来得及动手,刚才还漆黑寂静的营地顷刻间灯火通明,四周更响起此起彼伏的喊杀声。
原来李光弼早已料到叛军会趁夜袭营,早已返回河阳城内,而此时的野水渡大营内,只有严阵以待的唐军士兵和专门为来犯者准备的天罗地网。
深陷重围之际,李日越、高庭晖等人自知已无法完成劫营任务,而即便今夜侥幸逃脱,回到史思明那里也必然是死路一条。思虑至此,二人索性放下武器,率众投降了唐军。
开战以来,李光弼在战术、心理、智力等各个层面展现出对史思明的全面碾压,而连番受挫之下,大燕皇帝也意识到“智取”注定无法奏效,并于十月中旬下令对河阳南城发起强攻。
驻防南城的是唐军郑陈节度使李抱玉,可想而知面对十万叛军的进攻,南城必将承受前所未有的防守压力。
所以连平时治军极为严格的李光弼,也只是要求李抱玉能坚守两日,并罕见地表示,若两天后援兵未到,便可自行弃城。
主帅并未下达死守的命令,让李抱玉倍感轻松,虽然敌军十倍于己,但仅仅抵抗两天,应该还是不在话下。
然而交手之后李抱玉才发现,河北精锐的战斗力确实非同小可,而史思明更是将压抑多日的怒火全部发泄到了南城之上。
燕军连番猛攻,完全不给守军任何喘息之机,第一天夜幕降临之时,南城的防线已被撕开了好几处缺口,眼见城池摇摇欲坠,李抱玉竟主动向叛军求和,并表示明日一早便率众出城投降。
河阳严密的防御体系即将告破,史思明不禁大喜过望,当即下令停止进攻。
然而次日清晨,南城城门依旧紧闭,城头也未竖起降旗,史思明望眼欲穿的等待许久之后,终于幡然醒悟——李抱玉堂堂藩镇节帅,竟然厚颜无耻的使用诈降之计。
被戏耍的大燕皇帝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地下达了再次猛攻的命令,只是战场形势已经发生了显著变化——李抱玉利用昨晚的宝贵时间,重新修筑了溃破处的防御工事,而史思明却错过了一鼓作气拿下南城的机会。
此时叛军士气逐渐衰竭,官军则坚信只要熬过今晚便可全身而退,自然是精神抖擞、奋不顾身。
而观察到燕军攻势大不如前,李抱玉在率众御敌的同时,又大胆派出一支精锐骑兵,悄然绕行至燕军背后偷袭,城中守军也随之倾巢而出,前后夹击之下,燕军猝不及防而遭遇惨败。
对南城无可奈何,史思明只好将进攻重点转而瞄准中潬城。
中潬城,筑于黄河中间的沙洲之上,受地理条件限制,此处无法建造普通城池所标配的宽厚城垣,周围只筑有高不及人肩的羊马墙,所以名虽为“城”,倒不如称其“营寨”更加恰如其分。
由于存在天然的防御缺陷,唐军又在城墙四面布置了一重栅栏,而栅栏之外还挖掘了一条深、阔各逾二丈的壕沟。
但即便有壕沟、栅栏和矮墙的三重防御,中潬依然是河阳三城中最为薄弱之处,所以这里由主帅李光弼亲自坐镇驻守。
十月十二日,中潬攻防战打响。燕军凭借人数优势,分成三个方向同时进攻,所有士兵皆携带挖掘工具,一边前冲,一边铲土填壕,待沟壑填平,身后的攻城器械便紧随而上,步卒则继续向前砍伐栅栏,由此向中心不断压缩,并开辟出多条进军通道。
李光弼原本安排部将荔非元礼率精锐士卒负责中潬城的防御,自己则在中潬城东北角瞭望战场,并用一面红旗进行调度指挥。
但眼看叛军蜂拥而至,荔非元礼却坐视对手填堑毁栅而一直按兵不动,李光弼忙派人询问是何缘故,而这位羌人悍将的回答也颇有道理:欲战,则贼为吾填堑,何为禁之?
叛军一路未受阻扰,逐渐放松警惕,不料快要抵进城墙时,荔非元礼突然率领大批精锐死士手持长矛盾牌扑出,双方一阵厮杀,眼见唐军已占据上风,但荔非元礼却立刻鸣金收兵返回了城内。
见守军撤退,燕军士兵也有所懈怠,刚要休憩片刻,不料城内唐军又再次杀出。
荔非元礼用兵神出鬼没,搞得对手是猝不及防,最终在唐军的凌厉攻势之下,攻城士兵被杀得丢盔弃甲,四散溃逃,连同大量精心准备的攻城器具也被全部焚毁。
史思明发现李光弼将兵力集中于中潬城,战事也陷入了僵持,便迅速调整部署,命宰相周挚带领主力转攻北城,而他自己则亲率一部继续进攻南城。
李光弼也迅速转移到北城指挥,登临城楼之际,只见城下旌旗招展,玄甲耀日,浩浩荡荡的叛军更是如浪潮般汹涌而来。
此时北城众将均面露凝重之色,李光弼却胸有成竹的说道:贼兵虽多,嚣而不整,不足畏也。不过日中,保为诸君破之!”
随即布置防御任务,同时吩咐众将以其手中红旗为令,若旗帜缓慢摇动,尔等自行攻守;若旗帜向地面挥动三下,则三军齐发,拼死往前,敢退者斩!
军令既出,而成败在此一举,李光弼冷酷铁血的风格随即也展露无遗。
大将郝廷玉负责守卫西北一隅,某次冲锋时突然退回城内,李光弼见状立即命人提刀前往准备将其就地正法,吓得这位悍将连忙高声呼喊解释:“马中箭,非敢退也!”随即便更换坐骑重新投入战场。
而即便是朔方军节度副使仆固怀恩,和身任开府仪同三司的儿子仆固玚,在血战良久之后稍有退却之势,李光弼也毫不留情,派出督战使者挥刀相逼,仆固怀恩父子自知后退必死无疑,也只得咬牙回身再战。
战况最激烈时,甚至连李光弼自己也在靴筒内插入短刀,随时做好了城破殉国的准备。
吾国之三公,不可死贼手。万一战不利,诸君前死于敌,我自刭于此,不令诸君独死也
——《资治通鉴·唐纪三十七》
最后的决战终于来临,黄河北岸的战场之上,双方陷入疯狂绞杀,而唐军将帅拼死血战,逐渐掌握主动,燕军在其凌厉攻势之下,慢慢出现了松动后撤的苗头。
而日正当午之际,北城城头的令旗突然急剧摇动,并三触于地。唐军各部见状,几乎同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冒死突进,发起全面反攻。
燕军抵挡不住,开始全线崩溃,最终被斩首一千五百余级,掉落黄河又溺毙一千余人,另有五百多人被生擒;燕军大将徐璜玉、李秦受被生擒,周挚仅率数骑仓皇逃窜,燕朝大将安太清也带着残部逃往怀州。
周挚大败之际,河阳南城仍在遭受围攻,直到李光弼将五百多名燕军俘虏押上南城城头,史思明才知道北岸进攻已然失败,最终只能无奈撤围而去。
此战过后,李光弼以河阳为据点,又与叛军多次交锋。
乾元二年(759)十二月,唐军击败了史思明进犯陕州的部队,长安防线得以稳固。
上元元年(760)三月,李光弼大破安太清于怀州城下,斩首三千余级;四月,再败史思明于河阳西渚,杀敌逾五千。
闰四月十九日,大燕皇帝在万般无奈之下,重返空荡荡的东都洛阳。
直至上元二年(公元761年)二月,河阳始终如同一枚楔子,牢牢钉在中原战场之上,而李光弼也以两万朔方残兵,硬生生拖住了史思明十万精锐西进关中的步伐。
河阳之战,就此陷入僵局,只是李光弼和史思明都无法预料,一场改变二人命运的巨大的风波,却正在悄然酝酿之中……
来源:雪滿長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