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人都习惯叫他”犟驴刘”,六十三的刘叔从不改口,说自己叫刘长青。名字是爷爷取的,说是盼他一辈子青翠挺拔,像山上的青松。可惜这名字跟他的命运开了个玩笑,三十年种地,地里的青苗长得比他自己的日子强多了。
村里人都习惯叫他”犟驴刘”,六十三的刘叔从不改口,说自己叫刘长青。名字是爷爷取的,说是盼他一辈子青翠挺拔,像山上的青松。可惜这名字跟他的命运开了个玩笑,三十年种地,地里的青苗长得比他自己的日子强多了。
我是他的侄子,城里跑回来的那种。每次回老家,刘叔那灰砖盖的屋子总是我要去的第一站。不是亲戚感情多深厚,而是他做的酱牛肉,十里八村无人能比。
“上次你带回去的蜂蜜呢?管用不?”刘叔端出一碗新腌好的酱牛肉,筷子缺了一个角,是去年我来时就这样。
“管用管用,我那同事颈椎病好多了。”我嘴上答着,心里打鼓,是真管用还是安慰他的,我也说不准。
刘叔乐呵呵地往外掏:菜园子刚摘的青椒,去年腌的萝卜干,还有做豆腐剩下的老豆渣炒的小咸菜。桌子一角垫了本三年前的农家历,那上面还圈着”适合栽种茄子”的日子。
吃着酱牛肉,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院子里那排整齐的蜂箱。十几个木箱,漆得红彤彤的,跟二十年前生产队的拖拉机差不多色。箱子旁边,贴着手写的数字和日期,倒是让我想起了大学实验室。
刘叔种地的故事我听了三十年。
从我记事起,他就在村东头那二十亩地里折腾。先是种玉米,后来换成水稻,再后来试过棉花、西瓜、甚至是药材。每一种都干得认真,每一种最后都赔了钱。
“你叔这人,不会转弯。”我妈常这么评价他,“种地就跟赌博似的,赔了不该硬撑。”
刘婶五年前走了,胃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晚期,从县医院回来,刘叔把那张诊断书夹在了《农村实用科技》的书页间,直到刘婶走,都没再翻开过。
丧事办完不到半月,刘叔又回到了地里。别人都说他是想找点事做,分散注意力。只有我知道,家里欠了医药费,还有十几万。
“这地再种十年,也还不清那债。”三伯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抽烟时这么说。树下有个废弃的砖茶几,是谁家的,现在没人记得。
蜜蜂是两年前来的。
那年春天,刘叔地里的油菜花开得特别好。我回村探亲,顺路去地里看了一眼,黄灿灿的一片,像铺了层金子。最难得的是,花丛中嗡嗡作响,到处是蜜蜂。
县里养蜂的李老六开着他那辆破面包车来了,说是追着蜂群走的。车顶上绑着四个蜂箱,开过村道时,村里的狗都跟着叫个不停。
“这油菜花给的蜜好,水分少,糖度高。”李老六摸着他那撮山羊胡子,眼睛瞅着刘叔的地,“刘哥,借你地放几天蜂箱,蜜取了分你两斤。”
谁知这一放,改变了刘叔的后半生。
那两斤蜂蜜,刘叔没舍得吃,做了两小罐送人。一罐给了村医小杨,说是谢他平时照顾;一罐给了邻居张奶奶,说是谢她刘婶走后帮着收拾屋子。
结果神了。张奶奶吃了半个月,说是几十年的关节痛轻了不少;小杨更邪乎,说他爹喝了加蜂蜜的水,老是跑厕所的毛病居然好了。
村里人都说刘叔的地有福气,种出来的油菜花引来的蜜蜂非同一般。
一传十,十传百,县里不少人找上门来问蜂蜜的事。刘叔挠着头说:“这不是我的功劳,是李老六的蜂。”
李老六被请到刘叔家,喝了半斤白酒,醉醺醺地说:“刘哥,你那地里,花开得好,蜂采的蜜自然好。这样,你我合伙养蜂如何?”
刘叔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种了三十年地,还能改行?再说,我懂啥呢?”
李老六嘿嘿一笑:“懂不懂不要紧,肯学就行。”
刘叔还是摇头。
直到那天晚上,他又一次梦见了刘婶。梦里,刘婶穿着她最爱的那件蓝格子衬衫,站在油菜花地边上,对他说:“长青,地里的花真好看,蜜蜂喜欢,你也该换个活法了。”
第二天一早,刘叔骑上他那辆半新不旧的电动车,直奔县城李老六家。
第一批蜂箱是刘叔自己做的。
木工活他在年轻时就会一些,结婚那会儿,家里一半家具都是他自己钉的。只是这些年地里忙,手艺也就生了。
照着李老六给的尺寸,刘叔在自家院子里忙活了一个星期。期间失败了三次:第一次尺寸不对,第二次木板翘了,第三次钉子打歪了砸到了手。
大拇指上的伤口包着白纱布,刘叔在屋檐下抽闷烟。四月的风还带着凉,卷着些尘土,把院子角落里堆着的木板吹得咯吱作响。
“不行就算了!”村支书路过看见了,隔着矮墙喊,“你这把年纪,别折腾了。”
刘叔头也没抬,把烟头按灭在墙根:“我刘长青这辈子认准的事,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第四次,蜂箱终于做成了。虽然歪歪扭扭,但密封严实,可以用。
李老六过来看了,摇头晃脑地说:“凑合,先用着吧。”
就这样,刘叔院子里有了第一批蜂箱。一共五个,红色的漆是用剩下的防锈漆刷的,远远看去,像五个小火炉。
养蜂不像种地那么简单。
第一次取蜜,刘叔被蛰了七八个包。头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眼睛只剩一条缝。
“防护服呢?”我问。
“买不起那么贵的,”刘叔嘿嘿笑,“用塑料袋套着头,眼睛那挖两个洞,再用胶带粘上纱窗纸。”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又好笑又心疼。
第一批蜂蜜只有十多斤,刘叔装在刘婶生前腌咸菜用的玻璃罐里,贴上手写的标签:长青蜂蜜,2023年4月取。
他没舍得卖,全送人了。村里的老人,有头疼脑热的,都得了一小罐。
张奶奶的关节疼好了,上山摘野菜时蹦蹦跳跳的,像年轻了二十岁;李大爷的失眠,吃了蜂蜜后也能睡整觉了;王三姑的孙子,脸上的湿疹涂了蜂蜜,十天就消了。
这些传言越传越神,慢慢地,竟有县城里的人专程来村里打听”神奇蜂蜜”的事。
刘叔不知所措,问李老六:“咋回事?蜂蜜不就是蜂蜜吗?”
李老六眯着眼睛说:“你那地啊,三十年没打过农药,连化肥都舍不得上太多,土壤干净。花自然好,蜜自然好。”
“听说你那蜂蜜能治病?”县医院退休的刘主任来村里找刘叔,手里还拿着个精致的礼品袋。
刘叔不好意思地挠头:“瞎传的,能补补身子罢了。”
那刘主任倒是不客气,说是来买蜂蜜的。刘叔说家里只剩一罐,是留着自己尝的,不好意思卖。
“这一罐,五百块,卖不卖?”刘主任开价。
刘叔惊得合不拢嘴:“五…五百?太贵了!”
刘主任呵呵一笑:“这里面的道道你不懂。城里超市里那种普通蜂蜜,一斤也得一百多。你这纯天然无污染的土蜂蜜,少说也得三四百一斤。我给五百,一点不贵。”
那罐蜂蜜最后还是卖了,刘叔拿着五百块钱,站在院子里发了半天呆。他想起那年刘婶生病,卖了家里唯一值钱的电视机,才换来三百块钱,还不够一次检查费。
“这蜂蜜,真值钱啊…”刘叔自言自语。
第二年,刘叔把地里种的全换成了蜜源植物。
油菜花、紫云英、荆条、洋槐…一年四季,总有花开给蜜蜂采。蜂箱也从五个增加到了十五个,整整齐齐排在院子里,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村里人都笑话他:“犟驴刘,真是改不了性子,种地不行,非得另辟蹊径。”
刘叔不在乎,每天骑着他那辆沾满泥巴的电动车,在蜂箱和地里来回转悠。他学会了用烟熏法安全取蜜,甚至还从县城买了旧电脑,学着在网上查养蜂资料。
那电脑是二手的,屏幕有道裂纹,风扇声音大得像拖拉机。村小学退休的王老师手把手教他打字,一个指头戳得飞快,像啄木鸟似的。
“刘叔,你这电脑…要不换个新的?”我问。
“能用就行,”刘叔眯着眼睛盯屏幕,“省下钱多买两个蜂箱。”
他的蜂蜜销路越来越广。先是县医院的医生护士,然后是市里的亲戚朋友,再后来竟有外省的人打电话来订。
最让刘叔得意的是,县里几家农产品公司找上门来,要收购他的蜂蜜,贴上精美的标签,卖到城里的有机食品店。
“一斤给你四百,包装运输我们负责。”公司的小伙子西装革履,手上戴着金表。
刘叔想了想,拒绝了:“我自己卖,一斤五百,虽然贵点,但买的人都说值。”
那小伙子走后,村支书来找刘叔:“傻了吧?人家能帮你卖那么多,你自己能卖多少?”
刘叔笑而不语,指了指院子角落里的一本账簿,那是他用铅笔密密麻麻记的账。上面不但有每一笔收入支出,还有每位买主的名字、住址和电话。最特别的是,他还记录了买主用蜂蜜后的情况。
“张老太,关节痛,吃了两个月好转。”
“李大爷,睡不好,一周见效。”
“王家小孙子,湿疹,外涂内服,十天痊愈。”
转眼又是秋收季节,刘叔家的院子里摆满了瓶瓶罐罐。这次不光有蜂蜜,还多了蜂王浆、蜂胶和花粉。
“这些新东西,你会弄?”我有些吃惊。
刘叔得意地抬起下巴:“电脑上学的,找了好些资料,自己琢磨出来的。”
账本上记的名字越来越多,刘叔的电动车也换成了一辆二手面包车。车上永远放着几罐备用蜂蜜,说是遇到有缘人就送。
我帮他算过一笔账:一年下来,光卖蜂蜜这一项,收入就有十多万。这比他三十年种地赚的都多。
但让村里人真正刮目相看的,不是刘叔赚了钱,而是他的”养老金计划”。
事情是这样的:去年冬天,张奶奶家煤气中毒,送医院抢救花了八千多。老人积蓄有限,差点凑不齐。刘叔二话不说,拿出一万块给张奶奶,说是买蜂蜜的预付款,让老人家安心养病。
出院后,张奶奶要还钱,刘叔摆手说:“不用还,以后您每个月来我这拿两罐蜂蜜,一罐自己吃,一罐帮我卖给您认识的人。卖多卖少无所谓,能吃上就行。”
就这样,张奶奶有了稳定的”蜂蜜补贴”。
后来,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只要身体还行,都收到了刘叔的邀请。他们每月可以从刘叔这里拿两到三罐蜂蜜,一部分自己用,一部分帮忙卖。卖出去的,提成五十块一罐。
“比种地轻松多了,”李大爷乐呵呵地说,“一个月下来,能多两三百块钱养老金,够买好些日用品了。”
前些日子,镇上来人,说是要给刘叔颁”劳动模范”奖章。刘叔支支吾吾,说自己什么模范也不是,就是养点蜜蜂。
“你带动了全村老人致富,这不是模范是什么?”镇干部说。
事实上,刘叔的”蜂蜜养老计划”已经覆盖了全村四十多位老人,每人每月少说也有两三百元额外收入。对于这些只有基础养老金的农村老人来说,这笔钱意义重大。
“其实我没想那么多,”刘叔点着烟,声音有些沙哑,“就是觉得,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刘婶要在,肯定愿意帮大家一把。我替她做了。”
村支书笑着摇头:“就你会说,刘婶走了五年了,你还总惦记着。”
刘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指着院子里一排红色的蜂箱:“她没走,她就在这儿,在每一只蜜蜂的翅膀上,飞来飞去的。”
今年春天,刘叔出了点事。
他在地里查看蜜源植物时,滑了一跤,老腰扭了。疼得直不起身,是村里几个老人合力把他抬回家的。
医生说要卧床休息至少一个月,不能干重活。这可急坏了刘叔,正是取蜜的季节,耽误不得。
第二天一早,院子里就来了十多位老人。李大爷揣着刘叔平时用的烟熏工具,张奶奶拿着记账本,王三姑提着保温壶,里面是刚熬好的红糖姜水。
“你安心养病,这些我们都会。”李大爷说,“跟着你学了那么久,总不能净拿好处不出力。”
刘叔躺在床上,眼睛湿润了:“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哪能这样…”
“你那蜂箱上写的啥?‘一处有难,四方支援’,现在轮到我们支援你了。”王三姑把姜水递给刘叔,“别婆婆妈妈的,喝了趁热。”
就这样,刘叔养伤的一个月里,他的蜂蜜事业不但没耽误,反而因为大家的齐心协力,产量还提高了。
当我再回村时,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景象:刘叔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指导着七八位老人操作蜂箱;村口的老槐树下,支起了个简易摊位,几位老太太正在向游客介绍蜂蜜的功效;刘叔的破旧平板电脑放在桌上,屏幕上是刚建好的”长青蜂蜜”网页。
“这些都是村里人帮忙做的,”刘叔有些不好意思,“我那破电脑用了三年,终于派上大用场了。”
前几天,县电视台来采访刘叔,问他成功的秘诀是什么。
刘叔挠着头,想了半天,说了句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话:“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种了三十年地,不赚钱。”
记者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刘叔解释道:“我种地那些年,舍不得用化肥农药,地里的草虫子多,收成自然差。但正因为这样,土地才干净,花才好,蜜才香。你说是不是老天爷跟我开了个玩笑?让我吃了三十年苦,换来现在的甜。”
这段话被剪进了新闻里,全县人都看到了。更多的人慕名而来,想买刘叔的蜂蜜。
“现在的日子,比蜂蜜还甜。”刘叔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排红色的蜂箱,眼睛里闪着光。
而我知道,他心里最甜的不是蜜,而是看着全村老人有了额外收入,生活有了盼头。
“刘婶要是在,该多高兴。”每次喝了点酒,刘叔总会这么说。
而村里人都知道,蜂箱的红漆,是刘婶生前最喜欢的颜色。一年四季,那十几个蜂箱像一簇簇不灭的火,温暖了整个村庄。
最近,县里要给刘叔的蜂蜜申请”地理标志产品”认证。这意味着,“长青蜂蜜”将成为一个正式的品牌,价值会更高。
“要不要注册个商标?”镇干部建议。
刘叔摇摇头:“不搞那些虚的。我就是养蜂的,能让村里老人过得好点就行。”
村支书劝他:“你这人啊,还是改不了犟脾气。好歹个体户营业执照办一个,正规点。”
刘叔想了想,终于点头答应了。不过他提了个条件:必须把”长青”两个字做成商标,而不是用他的全名。
“长青不就是你吗?”支书不解。
刘叔望着天空,轻声说:“不止是我,还有这地,这村,这些老人…都要长长久久,青青翠翠的。”
昨天,我又回了趟村。
刘叔的院子扩大了一倍,新围的砖墙上爬满了紫藤。墙外是一片新开垦的地,种满了各种蜜源植物。听说那是村里几个返乡青年跟刘叔合作搞的”蜜蜂生态园”。
院子里,除了那排红色的蜂箱,还多了一个敞棚。棚下摆着几张旧桌子,围坐着十几位老人,有说有笑地分装着蜂蜜。
刘叔最近很忙,他被县里农业部门请去,教其他村的人养蜂。但他仍坚持每周末回村,和老人们一起干活,一起吃饭。
“这日子,比蜂蜜还甜啊!”老人们常这么说。
我帮刘叔整理账本时,发现了一个细节——账本最后一页,贴着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时的刘婶,站在油菜花地里,笑得灿烂。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青山不老,绿水长流,蜂蜜飘香,你我同在。”
这大概就是刘叔坚持用”长青”做招牌的真正原因吧。
来源:橙子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