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成为导演这条路,舒淇走了14年。她几乎是从废墟里成长起来的一朵花,身上还带着青春期时留下的疤痕。
舒淇,泣不成声。
9月4号,舒淇执导的首部电影《女孩》,在威尼斯电影节公映。
放映完毕,她起身面向观众,忍不住流泪。掌声响了很久,她也哭了很久。
但这次大家都说,她是因为幸福而流泪。
成为导演这条路,舒淇走了14年。她几乎是从废墟里成长起来的一朵花,身上还带着青春期时留下的疤痕。
《女孩》几乎是舒淇童年的翻版,她说童年时期的伤痕已经愈合,但并不代表消失:“那些黑暗的日子几乎成了隐形的伤疤,一旦浮现,全身都会有令人毛骨悚然的不适。如果严重,我会陷入黑暗。”
但这不仅仅是在复述舒淇的过去,她希望能给人希望,安慰到身处困境的人。
从辍学少女到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入围导演,49岁的舒淇,还在野蛮生长。
故事从千禧年开始
“经过菜市场,不到10米的距离,就是那座曼波桥。”
拍摄《女孩》时,舒淇在采景地预演要开拍的桥段,走着走着,她发现近在咫尺的那座桥,就是2001年她主演电影《千禧曼波》里的曼波桥。
上图为《女孩》,下图为《千禧曼波》
“当时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好神奇,无形之中,这是我和侯导的一个连接。”
在几乎所有舒淇的采访中,“侯导”是许多记者包括舒淇本人不断提到的一个人。
关于“为什么要当导演”的问题,舒淇总是会从《千禧曼波》讲起,从侯孝贤讲起。
2001年《千禧曼波》上映,25岁的舒淇从夜晚的曼波桥走到戛纳的红毯上,那是她第一次站在国际舞台上,身边站着导演侯孝贤。
4年后,舒淇拿到金马奖最佳女主角;14年后,她再次出现在戛纳电影节、金马奖晚会、亚洲电影大奖晚会。每一次,身边站着的,依旧是侯孝贤。
舒淇和侯孝贤(舒淇右侧)
最初,他只是在电视上瞥见了舒淇的广告,就被这个女孩身上自在、不做作的气质所吸引。
侯孝贤为舒淇设计的角色,似乎都在围绕她本人的气质而展开:“我通常是先有演员,再决定剧本的开始。”
有时候,舒淇不必刻意表演,她自然流露就好。
侯孝贤说舒淇本身就像聂隐娘
舒淇出道之初的故事,人尽皆知,她被骗着拍艳照,又拍过三级片,进入电影行业时,虽然和张国荣搭档出演《色情男女》,但她的角色也只是承担了漂亮无脑的功能,主要衬托出男主角因生活所迫走上拍三级片的道路。
在侯孝贤的电影里,她依旧可以是艺妓、是出卖色相为男友赚钱的女孩,但她的迷茫、无措以及无法逃离都有来处,她是主角,可以娓娓道来为何会有冲动和不理智。这些细腻的情感展现,敲开了当时处在千禧年,兴奋又迷茫的年轻人的心。
那之后,没人再在意舒淇是否是“艳星出道”,电影业界内的老板和导演们,开始争抢演员舒淇。
成名后,她还是会和侯孝贤保持联系。2011年的某一天,她正诉说着关于表演的疑虑,侯孝贤突然问她:“你想当导演吗?”
舒淇震惊,只觉得完全不可能。侯孝贤接着问:“如果你不尝试,你怎么会知道?”
两年后,当舒淇再次成为侯孝贤的女主角时,两年前有关做导演的对话似乎还没结束,他又问舒淇:“准备好当导演了吗?”
舒淇正色道:“你真的认为我能做到吗?”侯孝贤说:“是的,你可以自己写,从你最想说的话开始。”
从那天起,舒淇开始了长达10多年的创作,她要写一个故事,一个她最了解的故事——她的童年。
舒淇在《女孩》片场
但创作总被搁置。她写作不顺利,经常推翻又重写,每次见到侯孝贤,他都会问:“写得怎么样了?”他从不会轻视一个不知道怎么拍电影的菜鸟,他会和舒淇讨论海明威,讨论如何用一小部分的展现,就能撼动人心。
期间,舒淇尝试过找过更专业的人写剧本,但他们总有一些商业的、文艺的想法,都不是她想要的,兜兜转转,她还是决定自己写。
《女孩》的剧本她写了十几年,期间,她已经成为欧洲三大电影节评委,是电影圈里“权威”的存在。但自己的剧本,却始终没有结尾。
最终,舒淇决定推自己一把。
2023年,舒淇作为评审团参加了威尼斯电影节。那一年,来自中国台湾的李鸿其,凭借首部导演作品获奖。他和舒淇一样,在此之前一直都是演员。
这样的创作氛围为舒淇注入了更多勇气和决心。
结束工作后,她立刻找了一家酒店,开始心无旁骛写剧本。她要求自己,每天从早上开始一直到下午四点,必须坐在电脑前,就算没有灵感,也得坐着。
13天后,她终于完成了拉扯10年的剧本。
「女孩」林立慧
“这位是你的同班同学,跟我一样也姓林,叫丽慧,你们好好相处……”
舒淇在《女孩》剧本中写下这样一段话,她借由另一个“相似”名字的女孩诉说自己的童年——林立慧的童年。
舒淇出生在1976年的中国台湾,原名林立慧。她记忆里那个时期的家乡,正蓬勃发展,到处都是建筑物,城市灰蒙蒙的,尘土飞扬,一切百废待兴。所有人准备迈向更好的未来。
但舒淇却生活在灰暗之下。家里条件很差,一家四口挤在一室一厅里,洗头在厨房,所有人挤一个公共厕所。
经济上窘迫,生活也并不幸福。“我没有童年”,不知道为何,她小时候总是无缘无故被打,那时她需要特别观察父母的反应,觉察到他们的不开心,她就自动躲远一些。
父亲骑摩托车回来的声音、在楼下开铁门的声音、自言自语说话的声音……这些都让舒淇感到害怕,就算是三更半夜,她也要跑到能跑的地方躲起来。
舒淇和弟弟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舒淇对赚钱和自由有着莫大的渴望。她帮家里做手工活,打尽一切能打的工,餐厅服务员、摆路边摊、录影带店员。虽然懂事,但她不喜欢念书,因为旷课,被妈妈在巷子里追着打。
十五六岁的年纪,舒淇终于跑了。
在极致的压抑下她想要极致的自由,她离家出走,期间,因为骑摩托车出过好几次车祸,到现在,她的脚上、腿上都有一些长长的疤痕。
离家半年后,她没钱交房租,回家找妈妈借钱。她带着一身伤回家,看到极速白头的妈妈。但妈妈一开口,还是无尽的数落,没有半句心疼。
20多年过去,在宽敞明亮的家里,母亲靠在窗边回忆过去依旧不以为意:“皮呦,(小孩子)哪有不皮的,所以她说我虐待她,都是被我打的,那这是真的,真的是被我打的。”说完她转头看向窗外。
舒淇母亲
十几岁的舒淇离开家之后,并未自由。回溯那段经历时,她不断和《女孩》的主演沟通:
“我经常不得不把她拉回来,提醒她,她不是21世纪的女人,因此不能像鸟一样自由。(主角)没有完成学业,被母亲抛弃,被父亲嫌弃,所以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被迫离开家。”
这样的沟通,更像是她的自述。刚刚离家的舒淇,急着找可以赚钱的法子,在偶然的机会下,她被星探发掘去做了模特。
没过多久,经纪人提出了拍写真的工作,初出茅庐的小女孩不明所以地拍了一堆暴露的写真集。
1995年,导演王晶在台湾杂志《阁楼》看到她的全裸写真后,将其劝来香港,试图打造下一个邱淑贞。
那时,香港影评人舒琪正写文章大肆批判王晶的三级片。他便为林立慧起艺名,就叫舒淇。
年轻的女孩无从知晓其中的恶趣味,只觉得那时的自己像条船,一直在漂,有港靠就可以了,短暂休整后,再飘到另一个港口。所以,从拍写真到拍三级片,舒淇迅速接受了这样的处境:“考虑了5分钟吧,好吧,那就去做吧。”
舒淇接连出演《红灯区》和《玉蒲团之玉女心经》,一脱成名。后来,尔冬升导演找到她,一部《色情男女》让舒淇包揽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配、最佳新人两项大奖,她成为香港电影史上唯一一位拍三级片获得此奖项的女明星。
在无数采访中,她说没为那些经历掉过一滴眼泪,反而让当时毫无目标,飘到哪里算哪里的舒淇,设定了一个5年的期限,如果毫无成绩,她就回老家嫁人。
她将从艳星成功转型的演员叶玉卿视为偶像,希望能像她一样,在影视圈混出名头。
两年后的1998年,是22岁的舒淇人生中最风光的一年,她拿到了金像奖、金马奖的最佳女配角,和郑伊健、吴君如、郭富城、黎明等一线明星演对手戏。
但她在影片中还是漂亮的、需要出卖色相的、恋爱脑的女孩。她没什么内心戏可演,大部分的戏份就围绕“恋爱时的得意”与“被抛弃后的哭泣”来回切换。
记者问为什么要拍广告,为什么要接下这部电影?她的回答只有一个:赚钱。
为了赚钱,她推掉了李安导演的邀约。那时李安告诉她,如果要出演《卧虎藏龙》中的玉娇龙,那就要保证一年半内不能接其他的戏。
刚刚火起来的舒淇,急着赚钱给妈妈买房,让家人生活变好,于是她放弃了这个机会。
误打误撞,舒淇走上了一条更扎实的路。
千禧年初,她碰到了侯孝贤,《千禧曼波》的剧本没有具体的台词对白,所有工作人员全都躲了起来。舒淇猛灌自己几杯酒后,微醺着在小小的房间里即兴表演。
她的烦躁、拉扯、痛苦,似乎都沉淀了下来。而侯孝贤对她的要求,也只是顺应自己,做那个自在潇洒的舒淇,他只是放一架摄像机一直一直记录。
在戛纳电影节上,舒淇第一次完整地在镜头里看到自己。以前香港电影的拍摄都是由短镜头组成,短到她都无法知道自己的表演是怎样的,一场就过去了。
侯孝贤记得:“回到饭店换衣服,舒淇一直对着镜子噼里啪啦地哭,忍不住的泪水。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开始自觉到表演是怎么回事,角色是可以演到什么程度。”
这个倔强的女孩,在艳照满天飞时回家,看到妈妈被连累挨骂时没有哭,在试镜导演莫名其妙让她脱衣服时没有哭,在为钱错失大好机会时没有哭,但在看到“演员舒淇”的时候,泣不成声。
舒淇2001年参加戛纳电影节
20年过去,舒淇说起那段时光,她没提到过私下流的任何一滴泪,只是举着酒杯嬉笑着说:“我的眼泪都流在银幕上,因为我的眼泪是值钱的。”
错位人生
其实,舒淇比她印象中的自己,哭过的次数要多很多。
在早年间的采访中,她说在香港发展的时候,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
2005年舒淇拿奖后,参加《康熙来了》,蔡康永问她:“舒淇你当演员当得快乐吗?”
没有任何铺垫的一句简单提问。她还没回答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但在出道初期,舒淇却有一个“大小姐”的绰号。
所有人都说她有着大小姐一般的臭脾气。她很不好惹,经常把同事气到脸色发白,让人觉得很不好合作。有时,过错方并不是她,但因为太强势,舒淇反而会被误会是不讲理的那一方。
“在香港拍戏的时候,必须得要武装起来,要不然我一个小女生,就怕自己被人家欺负嘛。”
她并不会将少年时的冲动解释为“叛逆”,因为那是她的生存方式。
那时的舒淇,急着把自己装成一个大人,她喜欢打扮成熟,穿短裙化浓妆。
而现在,她可以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接受采访,她开始喜欢粉红色的东西,觉得Hello Kitty十分疗愈。这些可爱的东西,让她瞬间回到小时候,缺失的童真,她现在开始填满。
七夕节,舒淇晒出自己的玩具
小时候的舒淇急着逃离母亲,但如今她也懂得了母亲的困境。母亲生下她时才18岁,“就是小孩生小小孩,他们根本不懂怎么带小孩”。
而母亲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好好爱女儿的时机,试图通过一种别扭的方式来弥补。
舒淇有个十四岁左右的侄女,两人长相十分相似,母亲对侄女十分爱护与宽容。
舒淇问母亲:“怎么你对她就那么好?小时候你干嘛一天到晚打我。”母亲说:“谁让你那么爱哭。”她回嘴:“所以你承认了吧,小时候你打我了吧~”
在这样的嬉笑拌嘴中,母女两人似乎靠得更近了一些。
那些尖刺的消失,并非表示舒淇变得圆滑,而是她更懂得不必再用锋利的方式,才能传递自己的感情。
这样的变化,也在她的电影中展现。
展现家暴的镜头,她为了不让演员有应激创伤,换了另一种方式来描述暴力的恐怖。她将小时候听到的摩托车声、钥匙开门声、说话声拍了出来,那样恐怖的前奏,远比拳头落下,更能让千千万万个女孩产生共鸣。
在观影过程中,她频频抑制想哭的情绪,但在回身致谢观众时,她再也忍不住了。仿佛时间一瞬间穿越到2001年,她在戛纳看《千禧曼波》,这一次,她看到了另一个舒淇——导演舒淇。
《女孩》首映后,创作团队接受采访,当她亲自挑选的女主角发言时,她就安静地看着。她的脸上多了皱纹,又多了从容,挂着自豪和微笑,像是欣慰地看着年轻时的自己。
下个阶段,她不知道第二部电影什么时候来,但她清楚地知道,舒淇再一次,为自己而活了。
来源: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