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暮色四合,细雨如丝,她抱紧怀中的包袱,抬头望见“恒昌当铺”四个鎏金大字已略显斑驳。推门进去,一股陈旧的樟木与纸张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店内光线昏暗,只有柜台后点着一盏煤油灯。
作者:郭兴华
民国十七年,秋。
苏锦瑟第一次见到沈墨白,是在天津卫南市街口的当铺前。
暮色四合,细雨如丝,她抱紧怀中的包袱,抬头望见“恒昌当铺”四个鎏金大字已略显斑驳。推门进去,一股陈旧的樟木与纸张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店内光线昏暗,只有柜台后点着一盏煤油灯。
“当东西?”柜台后的老先生头也不抬,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
锦瑟轻轻应了一声,解开蓝布包袱,取出一个红漆木盒。盒内整齐叠放着一件绣工精美的戏服,金线绣成的凤凰在灯下闪着黯淡的光。
“民国三年的戏服,苏绣,全真金线...”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老先生这才抬起头,仔细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女子。她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却带着憔悴,一身半旧的蓝布旗袍,洗得发白,但整洁非常。
“兵荒马乱的年头,戏服不值钱。”老先生摇头,却还是戴上了手套,小心地展开那件戏服。
就在这时,里间的门帘被掀开,一个身着灰色西装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锦瑟下意识地望过去,正好撞上他的目光。
那人约莫二十七八,面容清俊,眼神却似古井无波,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他瞥见展开的戏服,脚步忽然顿住了。
“金线绣凤,月白底色,袖口胭脂痕...”他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惊诧,“这是‘玲珑阁’林凤眠的《贵妃醉酒》戏服。”
锦瑟心头一震,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能一眼认出这件戏服的来历。
“少爷。”老先生恭敬地唤了一声。
那年轻人微微点头,目光仍停留在锦瑟脸上:“恕我冒昧,这件戏服为何会在姑娘手中?”
锦瑟垂下眼帘:“家传之物。”
年轻人沉默片刻,忽然问道:“可否告知姑娘芳名?”
“姓苏,苏锦瑟。”
他眼中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沈墨白。”他简单自我介绍,而后转向老先生,“陈伯,按最高价收。”
锦瑟急忙道:“不必如此,按市价即可。”
沈墨白却摇头:“美玉不应蒙尘,珍品不该贱卖。苏小姐若是愿意,楼上请,喝杯茶,细谈价钱。”
他举止有礼,言语得体,让人难以拒绝。锦瑟犹豫片刻,轻轻点头。
二楼与楼下截然不同,四壁书柜林立,中间一张红木桌,摆放着茶具。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锦瑟一眼认出其中一幅是唐伯虎的真迹,心下暗惊这当铺老板的来历。
“苏小姐请坐。”沈墨白已泡好一壶茶,茶香清冽,“这是西湖龙井,希望合你口味。”
锦瑟端起茶杯,却不饮用,只轻声问:“沈先生如何认得这件戏服?”
沈墨白目光投向窗外,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窗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家父曾是戏迷,尤其喜爱林凤眠的戏。”他缓缓道,“我小时候常随他去听戏,记得最后一次看《贵妃醉酒》,林老板的袖口沾了胭脂,成了那出戏特别的印记。后来听说那件戏服被一位苏姓票友重金买下,想必就是苏小姐的先人了。”
锦瑟指尖微微发抖,茶水在杯中漾起细微的涟漪。
“是家父。”她轻声道,“他生前最爱那出戏。”
“生前?”沈墨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家父三个月前过世了。”锦瑟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却难掩哀伤,“如今家道中落,不得已才来当掉这件戏服。”
沈墨白沉默良久,忽然问道:“苏小姐可知道这件戏服的价值?”
“应当值三百大洋。”
“至少值八百。”沈墨白纠正道,“但我不会买它。”
锦瑟愕然抬头。
“我可以借给你需要的钱,戏服你拿回去。”沈墨白语气平静,“等你有能力时,再来赎回。”
“为什么?”锦瑟不解,“我们素不相识...”
“因为它的价值不在于金钱,而在于记忆。”沈墨白看向那幅唐伯虎的画,“这世上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最终,锦瑟接受了沈墨白的好意,拿着他借的二百大洋和那件戏服离开了当铺。雨已经停了,夜色笼罩着天津卫的街道,霓虹初上,勾勒出这个时代特有的繁华与苍凉。
她不曾回头,故而也没看见沈墨白站在窗前,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手中握着一枚褪色的胭脂扣,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终于找到你了。”他轻声自语,声音消散在晚风中。
二
锦瑟回到城西的住处,一所简陋的院落,三间瓦房,院中一棵老槐树,夜色中如墨泼的剪影。
“娘!”一个小女孩从屋里跑出来,约莫四五岁,扎着两个小辫子,眼睛又大又亮。
锦瑟蹲下身,将女儿抱入怀中:“念念今天乖不乖?”
“乖!刘奶奶教我认字了。”念念骄傲地说,然后小声问,“娘,我们能留下吗?刘奶奶说再不交租,就要赶我们走了。”
锦瑟心中一酸,柔声道:“不怕,娘借到钱了,明天就去交租。”
她抱着女儿进屋,向照顾孩子的刘妈道谢,付了当日的工钱,又多给了几文,说是补上之前的拖欠。
刘妈走后,锦瑟简单做了晚饭,哄睡女儿后,独自坐在灯下,取出那件戏服。
金线凤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袖口处确有一抹淡淡的胭脂红,如一滴凝固的血,又似一段尘封的往事。
她想起父亲生前最爱讲起这戏服的来历——民国三年,京城名角林凤眠来天津唱《贵妃醉酒》,父亲那时还是苏家少爷,一连包了十天的场。最后一场戏,林凤眠舞动水袖时,不慎打翻了台边的胭脂盒,袖口染上一抹红。
戏毕,父亲重金买下这件戏服,说是要留个念想。后来才知道,他是对林凤眠身边那个梳头丫鬟一见钟情,那丫鬟便是锦瑟的母亲。
“你娘看见戏服上的胭脂痕,脸就红了,比那胭脂还好看。”父亲总是这么说,眼里闪着年轻时的光。
如今苏家败落,父亲病逝,只留下这所老宅和几件值钱的物件。锦瑟变卖了所有能卖的,唯独舍不得这件戏服。它是父母爱情的见证,是她曾经拥有过的幸福家庭的缩影。
次日,锦瑟去交了房租,又买了些米面粮油,给念念添置了一身新衣。剩下的钱小心翼翼地收好,计划着找份工作,早日还上沈墨白的借款。
一连几天,她四处打听工作,却屡屡碰壁。天津卫虽大,适合单身女子的工作却不多。有的工资太低,不够养活母女二人;有的则明显不怀好意,让她落荒而逃。
这日傍晚,她疲惫地回家,却见门口停着一辆黑色汽车,在这个街区显得格外突兀。
院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看见沈墨白站在槐树下,正与念念说话。
“沈先生?”锦瑟惊讶道。
沈墨白转过身,依旧是那身整洁的西装,手里拿着念念的小皮球。
“冒昧来访,望苏小姐见谅。”他微微颔首,“前来附近办事,想起苏小姐住这一带,顺路来看看。”
锦瑟心中疑惑,她从未告诉过他自己住在哪里。
念念却拉着沈墨白的衣角,仰头问:“叔叔,你真的见过会说话的小鸟吗?”
沈墨白蹲下身,与念念平视:“自然见过,不但会说话,还会唱戏呢。下次来,我带给你看,好不好?”
念念高兴地拍手,被锦瑟轻轻拉开:“念念,先进屋去。”
女孩乖巧地跑进屋,留下两人站在院中。
“沈先生如何知道我住这里?”锦瑟直接问道。
沈墨白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那日苏小姐签的借据上有地址。”
锦瑟这才想起确实如此,稍稍放下心来:“沈先生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确有一事。”沈墨白望向院中的老槐树,“恒昌当铺需要一位懂文墨的助手,整理古籍字画。我想苏小姐出身书香门第,应当合适。”
锦瑟怔住了:“沈先生如何知道我...”
“苏靖谦先生的女儿,想必自小耳濡目染。”沈墨白平静地说。
“你认识家父?”
“曾有一面之缘。”沈墨白目光深远,“苏先生是真正的名士风流。”
锦瑟沉默片刻,轻声道:“多谢沈先生好意,但我需要照顾女儿,恐怕不便外出工作。”
“这个无妨。”沈墨白似乎早有准备,“铺子后面有个小院,可以带孩子过来。念念很乖巧,不会打扰工作。”
他考虑得如此周到,反而让锦瑟心生疑虑。乱世之中,她早已学会不对突如其来的好意轻易相信。
“沈先生为何如此帮我?”她直视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答案。
沈墨白迎上她的目光,坦然道:“我欣赏惜物之人,更敬重重情之家。苏小姐宁可举债也不肯卖掉父母爱情的见证,这份心意,在当今世道实属难得。”
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我是生意人,帮你也是为了自己。恒昌的古籍字画价值不菲,需要懂行的人打理。请外人,我不放心。”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锦瑟稍稍放下戒心。她确实需要工作,而这份工作听起来再合适不过。
“请容我考虑一日。”
“自然。”沈墨白从怀中取出一枚胭脂扣,放在石桌上,“这是预付的薪水,明日我来接苏小姐去看看环境,再做决定不迟。”
说罢,他礼貌告辞,转身离去。
锦瑟拿起那枚胭脂扣,白玉为底,镶嵌红宝石,精致非常,一看就价值不菲。她追出门去,汽车已经驶远,消失在黄昏的街角。
那一夜,锦瑟辗转难眠。沈墨白的出现太过巧合,他的好意太过周到,仿佛一切都是精心安排好的。但她一无所有,他又能图什么呢?
第二天,她还是带着念念随沈墨白去了恒昌当铺。
当铺后面果然有个小院,三间厢房,一间布置成了书房,藏书甚丰;一间是工作间,宽敞明亮;还有一间起居室,桌椅俱全,甚至准备了孩童的玩具和绘本。
“这里原本是家父的书房,后来闲置了。”沈墨白解释道,“苏小姐可以在这里工作,不会有人打扰。”
念念已经被玩具吸引,自顾自地玩起来。
锦瑟看着满屋的古籍字画,心中最后一点犹豫也消散了。她自幼随父亲学习鉴赏,对这些有着天生的喜爱。
“我何时可以开始工作?”
沈墨白嘴角微扬:“随时。”
三
锦瑟的工作主要是整理恒昌当铺收来的古籍字画,鉴别真伪,评估价值,分类登记。她很快发现,沈墨白的收藏之丰,远超她的想象。从宋版书到明清字画,从官窑瓷器到古玉印章,无所不有。
更让她惊讶的是,沈墨白本人深藏不露。他看似年轻的皮相下,藏着极为渊博的学识,无论谈到哪个朝代哪种文物,都能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相处日久,锦瑟发现他有个习惯:每到黄昏,总会独自一人坐在二楼窗前,望向外面的街道,手中把玩着那枚胭脂扣,神情恍惚,似在等待什么,又似在回忆什么。
一个月后的傍晚,锦瑟整理一批新收的古籍,发现其中夹着一本泛黄的戏折子,封面上写着《贵妃醉酒》,里面竟然是林凤眠亲笔标注的唱词和身段。
她惊喜不已,拿着戏折子去找沈墨白。
沈墨白正在窗前发呆,见她进来,迅速将胭脂扣收进口袋。
“沈先生你看,我找到了林凤眠的戏折子!”锦瑟兴奋地说,“和家父那件戏服正好是一套。”
沈墨白接过戏折子,轻轻抚摸上面的字迹,眼神复杂。
“沈先生也很喜欢林凤眠的戏?”锦瑟忍不住问。
沈墨白沉默片刻,忽然问道:“苏小姐可知道林凤眠后来如何了?”
锦瑟摇头:“只听家父说,他后来不再登台,不知所踪。”
“他死了。”沈墨白语气平静,却掩不住一丝颤抖,“民国十年,死在天津卫的一个小巷里,身边只有一个梳头丫鬟。”
锦瑟怔住了:“怎么会...”
“时代变了,听戏的人少了。”沈墨白望向窗外,“名角如明日黄花,终究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那天晚上,沈墨白罕见地提早关了铺子,请锦瑟去附近的饭馆吃饭。念念被刘妈接去照顾,只剩他们二人。
饭馆雅间里,灯光朦胧。几杯酒下肚,沈墨白的话多了起来。
“苏小姐可曾想过再嫁?”他突然问道。
锦瑟手中筷子一顿:“念念的父亲走后,我从未想过此事。”
“抱歉,是我唐突了。”
锦摇头:“无妨。沈先生呢?为何至今未婚?”
问出口她才觉得失礼,沈墨白却不在意地笑笑:“我在等一个人。”
“等谁?”
“一个或许已经不记得我的人。”他饮尽杯中酒,眼神迷离。
那晚之后,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拉近了许多。沈墨白开始与锦瑟分享更多关于文物背后的故事,而锦瑟也逐渐放开拘谨,时常与他讨论鉴赏心得。
有时锦瑟工作晚了,沈墨白会送她回家。深秋的天津卫,街道上落叶纷飞,他们并肩走着,聊着文学艺术,聊着时代变迁,偶尔也聊起童年的趣事。
锦瑟发现,沈墨白表面上冷静自持,内心却十分细腻温柔。他会记得念念喜欢哪种糖果,下次来时悄悄带给她;也会在锦瑟咳嗽时,不动声色地备好润喉的梨汤。
不知不觉中,锦瑟开始期待每天去恒昌的日子,期待见到那个站在窗前的身影。她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感激他的帮助,但心底有个声音在悄悄反驳。
十一月的一天,锦瑟在整理一批刚从北平运来的古籍时,偶然发现了一本奇特的账册。里面不是普通的账目,而是一个个人名和日期,旁边标注着一些奇怪的符号。
她本不想窥探他人隐私,但其中一个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苏靖谦,她的父亲。旁边标注的日期,正是父亲买下那件戏服的日子。
锦瑟心中一惊,继续翻看,又发现了林凤眠的名字,以及许多其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账册最后一页,写着一行小字:胭脂记。
她正疑惑时,沈墨白走了进来。锦瑟慌忙合上账册,却已被他看见。
沈墨白脸色微变,很快又恢复平静:“这本账册你从哪里找到的?”
“在那批北平来的书里。”锦瑟小心地问,“这是什么?为什么会有家父的名字?”
沈墨白沉默良久,轻声道:“是时候告诉你真相了。”
四
沈墨白泡了一壶浓茶,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秋风敲打着玻璃窗。
“这本书不是账册,是一部名册。”沈墨白缓缓开口,“它记录的是一个叫‘胭脂会’的组织。”
“胭脂会?”
“一个保护文化遗产的秘密组织。”沈墨白摩挲着茶杯边缘,“晚清以来,战乱不断,许多文物珍品流失海外。胭脂会的成员暗中收购、保护这些文物,等待太平盛世再让它们重见天日。”
锦瑟惊讶不已:“家父也是胭脂会的成员?”
沈墨白点头:“苏先生是创始成员之一。林凤眠也是,他那件戏服,其实是胭脂会的信物之一。袖口的胭脂痕,是特殊的染料所致,在特定光线下会显露出隐藏的图案。”
他起身取来那件戏服,关掉电灯,用一支特制的手电照向袖口的胭脂痕。果然,红光中浮现出一只精致的凤凰图案,栩栩如生。
“每一个核心成员都有一件信物,图案不同,但都隐藏着秘密信息。”沈墨白解释道,“林凤眠的是戏服,你父亲的是那枚胭脂扣。”
锦瑟忽然想起什么:“你也有枚胭脂扣...”
沈墨白从怀中取出那枚胭脂扣,在手电光下,白玉中的红宝石泛起光芒,映出一朵莲花的图案。
“家父沈青山是胭脂会的首任会长。”他轻声道,“这枚胭脂扣是他的信物,后来传给了我。”
锦瑟消化着这些信息,许多疑惑终于有了答案:“所以你帮我,是因为家父...”
“不全是。”沈墨白注视着她,“我帮你,也因为你是苏靖谦的女儿,是最适合继承他事业的人。”
他翻开那本名册,指向苏靖谦名字旁的符号:“这个标记意味着‘可托付’。你父亲希望有一天,你能接替他继续胭脂会的工作。”
锦瑟怔住了,想起父亲生前确实常与她谈论文物鉴赏,教她辨别真伪,原来早有深意。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因为危险正在接近。”沈墨白神色凝重,“日本人已经盯上了胭脂会的收藏,他们派了一个叫山口龙一的人来天津,专门搜刮中国文物。我们必须尽快将这批文物转移。”
“山口龙一...”锦瑟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忽然想起最近报上常提到的日本商人,以开设文化研究所为名,实则大量收购中国文物。
“明天我会开始转移第一批文物,需要你的帮助。”沈墨白郑重地说,“但这很危险,你可以拒绝。”
锦瑟几乎没有犹豫:“我加入。”
沈墨白眼中闪过欣慰的光,随即又蒙上忧虑:“还有一件事...关于你父亲的死。”
锦瑟的心猛地一跳:“家父不是病逝的吗?”
“表面上是。”沈墨白声音低沉,“但我怀疑与山口有关。苏先生生前一直在调查一批失踪的敦煌经卷,最后线索指向了山口的文化研究所。”
锦瑟如遭雷击,三个月前父亲突然病重离世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当时医生说是突发心脏病,现在想来确实蹊跷。
“如果我父亲的死真的与山口有关...”她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我们会查清楚的。”沈墨白轻轻按住她的手,“但现在必须谨慎,山口势力很大,与他正面冲突很危险。”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奇异地安抚了锦瑟激动的情绪。
那晚,锦瑟回到家,久久不能入睡。她取出父亲的照片,轻轻抚摸相框中慈祥的面容。
“爸爸,我会继承您的遗志,保护我们的文化遗产。”她轻声发誓,眼中闪着泪光与决心。
接下来的日子,锦瑟协助沈墨白秘密转移文物。他们利用当铺作掩护,将一批批珍品装箱,通过秘密渠道运往西南大后方。
工作危险而紧张,但锦瑟从未感到如此充实过。她仿佛看到了父亲未竟的事业,看到了自己生命的价值所在。
与此同时,她与沈墨白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他们常常工作到深夜,然后一起喝茶聊天,分享彼此的想法和过去。
锦瑟了解到,沈墨白的母亲早逝,父亲在三年前也离世了,留下他和这座当铺。他从小就接受严格的训练,为继承胭脂会的事业做准备。
“有时候觉得很累,背负着这么重的责任。”一天深夜,沈墨白罕见地吐露心声,“但每当想放弃时,就会想起父亲的话——文脉就是一个民族的命脉,断了,魂就散了。”
锦瑟轻声说:“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
沈墨白望向她,眼中有着复杂的情感:“锦瑟,等我完成一件事,有重要的话对你说。”
锦瑟的心跳漏了一拍,垂下眼帘:“好,我等着。”
然而,命运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三天后的下午,锦瑟去接念念放学,回家时发现门口停着几辆黑色汽车,院门大开。
她心中一紧,快步走进院子,看见几个陌生男人站在院中,沈墨白被两人押着,嘴角有血迹。
一个穿着和服的中年男子转过身来,面容瘦削,眼神阴鸷。
“苏小姐,幸会。”他操着生硬的中文,“我是山口龙一。”
五
锦瑟将念念护在身后,强作镇定:“你们想干什么?”
山口龙一微微一笑:“请苏小姐和沈先生帮个小忙。我听说胭脂会有一批敦煌经卷,想借来研究研究。”
“我不知道什么胭脂会。”锦瑟冷声道。
山口突然出手,一巴掌打在沈墨白脸上:“沈先生应该很清楚吧?”
沈墨白吐出一口血水,冷冷道:“山口,你找错人了。”
山口也不生气,踱步到锦瑟面前,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苏小姐长得真像令尊,特别是这双眼睛...苏先生临终前,还一直看着我的眼睛呢。”
锦瑟浑身一震:“是你杀了我父亲?”
山口轻笑:“苏先生不幸突发心脏病,与我何干?不过...”他凑近一些,低声道,“他死前确实很痛苦,一直喊着你的名字。”
锦瑟眼中涌出泪水,恨不得扑上去与这个杀父仇人拼命,但看着身后的念念,她强行忍住。
山口转向沈墨白:“沈先生,我给你三天时间,带我去找那批经卷。否则...”他瞥了一眼锦瑟和念念,“苏小姐和她的女儿恐怕会有不幸。”
说罢,他挥手让人放开沈墨白,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沈墨白踉跄一步,锦瑟急忙扶住他。
“你没事吧?”
沈墨白摇头,神色凝重:“我们必须立刻离开天津。”
当夜,沈墨白安排锦瑟和念念住进法租界的一处安全屋。他则回当铺准备转移最后一批重要文物。
“明天一早有船去上海,你们先走,我处理完事情就去找你们。”沈墨白嘱咐道。
锦瑟抓住他的手臂:“山口既然盯上我们,一定也监视了当铺,你回去太危险了!”
“那批经卷中有几件是无价之宝,绝不能落在日本人手里。”沈墨白坚定地说,“这是我必须承担的责任。”
锦瑟沉默片刻,忽然道:“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
“当铺的结构我熟悉,可以帮你。”锦瑟坚持道,“而且我知道经卷藏在哪里最安全。”
沈墨白还要反对,锦瑟抢先道:“我父亲为保护这些文物付出了生命,这是我继承他遗志的时候了。”
最终,沈墨白妥协了。他们将念念托付给可靠的刘妈,连夜赶往恒昌当铺。
如锦瑟所料,当铺附近已有山口的人监视。两人从后巷的暗门潜入,悄无声息地进入地下室。
地下室里藏着胭脂会最珍贵的收藏,包括那批敦煌经卷。他们迅速将经卷装入特制的防水箱中,通过密道运往海河边的接应点。
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直到最后一箱经卷即将运出时,外面突然传来枪声。
“被发现了!”沈墨白脸色一变,迅速关上密道门,“从前面走!”
他们冲出当铺,街上一片混乱。几辆汽车堵在路口,枪声四起。沈墨白拉着锦瑟躲到一根柱子后。
“经卷怎么办?”锦瑟急问。
“已经安全运走了。”沈墨白微微一笑,“刚才那是调虎离山之计。”
锦瑟这才明白,他早有准备。
枪声渐歇,一个声音通过喇叭传来:“沈先生,苏小姐,请出来吧。否则,这个孩子可就危险了。”
锦瑟的心猛地一沉——是山口的声音。
他们小心翼翼望去,看见山口站在街对面,手下押着念念和刘妈。
“念念!”锦瑟失声惊呼,就要冲出去,被沈墨白死死拉住。
“冷静!这样出去我们都得死!”
锦瑟泪流满面:“可是念念...”
沈墨白沉吟片刻,忽然道:“我有一个计划,但很危险。”
十分钟后,恒昌当铺的大门打开,沈墨白举着双手走出来。
“经卷在我这里。”他高声道,“放了孩子和老人,我就带你去。”
山口冷笑:“你以为我会相信?”
沈墨白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卷古老的经卷:“这是《金刚经》唐代手抄本,相信山口先生认得它的价值。”
山口眼中闪过贪婪的光:“扔过来!”
“先放人!”沈墨白坚持。
山口犹豫片刻,挥手让人放开念念和刘妈。刘妈抱着念念快步跑向锦瑟躲藏的方向。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一声枪响,山口身边的一个手下应声倒地。埋伏在四周的抗日志士突然开火,与山口的人展开枪战。
沈墨白趁机冲向锦瑟和念念所在的方向,突然,他身体一震,踉跄一步,胸前绽开一朵血花。
“墨白!”锦瑟惊叫,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扶住他。
沈墨白脸色苍白,却勉力微笑:“没事...计划之中...警方马上就到...”
原来他早已联系了抗日志士和租界警方,安排了这场突袭。
枪声中,沈墨白的呼吸越来越微弱。锦瑟撕下衣襟为他止血,泪水模糊了视线。
“坚持住,墨白,你说过有重要的话要对我说...”
沈墨白艰难地抬手,抚摸她的脸颊:“锦瑟...我一直想告诉你...那个我等了很久的人...就是你啊...”
锦怔住了:“什么?”
“还记得...林凤眠身边那个梳头丫鬟吗?”沈墨白气息微弱,“她是我的姑姑...沈莲心...”
锦瑟猛然想起母亲曾经提过,她当年最好的姐妹姓沈,后来失去联系。难道...
“你母亲...和我姑姑情同姐妹...”沈墨白继续道,“她们曾约定...若将来有儿女...必为姻亲...”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胭脂扣,放入锦瑟手中:“这枚胭脂扣...本该是聘礼...”
锦瑟如遭雷击,忽然明白了一切——他为何出现在当铺前,为何一次次帮助她,为何看着她的眼神总是带着难以言说的深情。
“所以你早就知道...”她哽咽难言。
沈墨白微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你...像极了姑姑描述的那个小女孩...”
警笛声由远及近,山口的人开始溃逃。沈墨白的眼睛渐渐闭上,手无力垂下。
“墨白!”锦瑟痛哭失声,“不要离开我!你还没有...还没有正式向我求婚呢...”
怀中的男子毫无反应,仿佛睡着了一般。街角的霓虹灯闪烁不定,映照着他安详的面容,如同那年秋雨初歇的午后,他站在当铺前,一眼万年。
六
三个月后,天津法租界的一家书店悄然开业。
书店名“胭脂记”,专卖文房四宝和古籍字画。店主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带着一个小女孩,平日里深居简出。
有人说,她原是某大户人家的千金,家道中落,不得已开书店谋生;也有人说,她是某位抗日志士的遗孀,书店只是掩护。
真相无人知晓,只知这位苏老板学识渊博,尤其精通文物鉴赏。时常有收藏家慕名而来,请教问题,她总能给出独到的见解。
一个飘雪的午后,店里来了位特殊客人——日本商人山口龙一。
战后,山口的文化研究所被查封,但他本人因外交豁免权未被驱逐,仍在天津活动。
“苏小姐,别来无恙。”山口微笑着,眼底却无笑意。
锦瑟让刘妈带念念去后院,自己面对这个杀父仇人。
“山口先生有何贵干?”
山口踱步浏览书架,忽然道:“我一直很好奇,那批敦煌经卷究竟藏在哪里了?”
锦瑟面色平静:“听说已经运往大后方,现在应该在重庆吧。”
山口摇头:“不,我的人一直监视着所有出天津的通道,那批经卷根本没有离开。”他转身盯着锦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吗?”
锦瑟不语,手心微微出汗。
山口突然走向墙角的一个书架:“比如这里,是不是有什么暗格?”
就在这时,书店门上的风铃响起,一个穿着大衣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身形高大,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
“老板,有宋版《史记》吗?”男子问道,声音低沉。
锦瑟心中一颤——这个声音...
山口不满被打断,皱眉道:“这位先生,我正在与老板谈事...”
男子抬起头,露出帽檐下的面容——清俊如昔,只是略显苍白消瘦。
“沈墨白?!”山口惊呼,如同见鬼一般。
锦瑟捂住嘴,泪水夺眶而出。三个月前,她亲眼看见他中枪倒地,医生宣布不治。后来尸体神秘失踪,她只道是被山口的人偷走,悲痛欲绝。
没想到...他还活着!
“很意外吗,山口先生?”沈墨白微微一笑,“你的子弹离心脏只差一寸,但老天爷不收我。”
山口脸色惨白,步步后退:“你...你想怎么样?”
沈墨白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件:“这是南京政府签署的命令,即日起查封你所有财产,包括非法获取的文物。外交部已经取消了你的豁免权,警方就在外面等着。”
山口猛地冲向后门,却被两个壮汉拦住。很快,他被警方带走,临走前恶狠狠地瞪着沈墨白和锦瑟:“你们会后悔的!”
书店终于恢复平静。锦瑟仍处在震惊中,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沈墨白。
“你...真的还活着?”
沈墨白走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这三个月,我一直在暗中追查山口的地下走私网络,不得不假死瞒过他的眼线。”
他抬手抚摸她的脸颊:“那日没说完的话...现在可以继续说吗?”
锦瑟泪中带笑,从怀中取出那枚胭脂扣:“你说这是聘礼,还算数吗?”
沈墨白眼中闪着温柔的光:“当然算数。苏锦瑟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窗外,雪花纷飞,覆盖了战争留下的伤痕。书店里,两个历经生死的人紧紧相拥,仿佛要将错过的时光都弥补回来。
“后来呢?后来呢?”念念摇着母亲的手,迫不及待地想听故事的结局。
锦瑟微笑着抚摸女儿的头:“后来,爸爸和妈妈一起保护了许多许多的文物,直到战争结束。再后来,就有了你啊。”
已是民国三十七年春,天津城迎来了久违的和平。胭脂记书店扩大了规模,成为北方著名的古籍交易中心。后院的地下室里,珍藏着那批历经艰险才保下来的敦煌经卷,等待合适的时机捐给国家。
沈墨白从外面回来,手中拿着一份报纸:“锦瑟,你看。”
报上登着消息,平津战役即将结束,北平和平解放已成定局。一个新的时代就要来临。
“是时候了。”锦瑟轻声道。
沈墨白点头:“等局势稳定,我们就将那批经卷捐给故宫博物院。”
念念仰起小脸:“爹,娘,你们还会继续保护文物吗?”
沈墨白将女儿抱起:“当然会。不过,将来就要靠你们这一代了。”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洒进书店,照亮了书架上的古籍,也照亮了一家三口幸福的身影。
锦瑟依偎在沈墨白肩头,手中摩挲着那枚胭脂扣。扣上的红宝石在夕阳下闪着温暖的光,如同那个遥远的秋日午后,她走进当铺,遇见那个改变她一生的男人。
岁月流转,文物有灵。它们沉默地见证着历史的变迁,也守护着那些不为人知的爱情与牺牲。
而胭脂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来源:最后一缕春风一点号
